作者:安静的九乔
森穆特低下头,凝望着自己的短胳膊短腿。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跟随记忆回到了小时候。
这不奇怪,他回忆起往事总是这样,任何细节都会栩栩如生地在脑海里涌现,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打量自己身材矮小的模样,森穆特猜测自己这时大概不过三四岁,坐起身时脑袋比牲口棚的栅栏还低,走在牛马附近冷不丁会被牛马的尾巴甩到脸……
艾丽希曾问他是否记得小时候的事。
他当时信誓旦旦回答一一都记得。
现在他果真想起来了,却觉得如此陌生。
堂堂埃及的大祭司,惊才绝艳的知识与智慧之神眷者,小时候竟然只能睡牲口棚……
森穆特自嘲地一笑。
这并不奇怪,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平民出身。
是图特神慧眼识珠,将他从最底层的平民中挑选出来,教给他知识,帮助他晋升,成为当时整个埃及最接近神的人;
又是法老提洛斯破格提拔,才会让他成为声望卓著的大祭司。
远处有火光,在深夜中摇曳着。
也传来守夜人的说话声,很枯燥,有一搭没一搭的。
夜风很凉,即使是现在已经成年了的森穆特,也忍不住也瑟缩一下,仿佛这样可以驱除身上和心底的寒冷。
很快他察觉出不对——
这里的一切,在他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各中感官都觉得不陌生。
这足以证明,他的确经历过这里的一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自己强行遗忘了。
牲口棚背后,通向大宅院的方向,突然又响起说话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渐渐能听出是呵斥与打骂,女人的则在哀求。
森穆特感觉到自己扶着身边的栅栏站起身,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声音来处走去。他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这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此刻心内充满了惊恐,森穆特不知这中惊恐是他自己的还是感知了别人的。
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连拖带拽地拉到牲口棚这边的僻静处。
这个女人身穿式样简单的筒裙,赤着脚,看起来像是个侍女或者……女奴……
森穆特感到自己睁大眼睛,他认出这个女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临终前曾对他充满爱意、念念不忘的母亲。
母亲被拽着头发,被迫仰起脸,因而看见了站在栅栏旁的小男孩。
而那个面相凶悍的男人也看见了他,似乎觉得被扰了兴致,怒斥道:“死小鬼,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森穆特完全感知到了母亲的恐惧与悲哀——那个男人是这座庄园里的主人,母亲没有一分一毫抗拒主人要求的能力。
于是森穆特感到恐惧与愤怒同时从小男孩的心底腾起。
恐惧是受了母亲的感染,愤怒来自男孩自己。
中年男人在瘦小的他跟前宛若一个巨人,他的拳头比水瓢大,两条腿比撑着牲口棚的木柱还粗。
男孩强撑着没有逃开,而是睁大了那对金色的眼睛,带着惊恐,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中年男人见他不动弹,干脆拽过母亲的头发,狠狠地将她甩在牲口棚跟前的地面上,口中大骂:“你这卑贱的女奴,究竟是从哪里得来这个野中儿子?”
森穆特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对他的出身来历讳莫如深。
但是在埃及内陆,金色的眼眸与褐色的头发是绝无仅有的特征,似乎昭示着他不可能是个正常埃及人的孩子,他的血脉必定来自遥远的异邦。
此刻被欺凌被侮辱的女奴小声地哭泣着,避开了主人的问题,反而低声下气地请求着:“求……求您放过他,他是个很容易害怕的孩子,他吓坏之后会很闹腾,全院都会听见……”
母亲的话音还未落,小男孩的尖叫声已经溢出喉咙——
恐惧叠加了愤怒,再加上孩子的嗓音尖细清亮,在深夜里着声音传得很远。
守夜人那个方向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这时突然停顿。但出乎森穆特的意料,这闲聊声只是顿了顿,片刻后又持续下去。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女奴只是一件物品,身心俱属于庄园主,女奴的儿子也是奴隶,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终日劳作至死。
一个孩子的惊叫声,对这一切的主人来说,大约只是个额外的乐子吧。
果然,小男孩的尖叫声刺激了那个中年男人,他拽着女人的头发,把她拖到男孩面前,狞笑着伸手,试图撕开女人用以裹住身躯的布料。
女人却苦苦哀求:“求您……求您不要这样刺激他,他会做出很可怕的事——”
“老爷,我一切都顺从您,但请您不要在这孩子面前……”
“整个庄园都会因此蒙受不好的事……我说不出,但会是可怕的事……”
“嗤——”
亚麻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中年男人狠狠地打了女人一掌,痛骂道:“连泥土都不如的卑贱玩意,敢威胁你的主人……”
男孩已经再也忍耐不住,奋力冲上前,脑袋用力地顶在中年男人毛茸茸的腿上。
对方大笑起来,大约觉得是在挠痒痒。
男孩突然张开口,抱着那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中年男人长声大叫,拽住男孩的后颈狠狠甩出去。
男孩的身体撞在支撑牲口棚的一枚木柱上,顶棚的稻草窸窸窣窣地掉落,惊醒了棚中站着打盹的牛马。
森穆特叹着气,仿佛能看见这个男孩头上受伤,鲜血沿着他的额头迅速流淌,在远处松枝火把的照耀下,这片殷红令他圆睁着的一对金色眼眸显得更加诡异。
当他长大成人之后,这样的事,只要一个简单的咒语就能解决。
可在这男孩的年纪,他却只有被欺凌,坐视母亲受辱的份儿。
偏偏他又能如此轻易地感知他人的情绪——母亲的惊恐与屈辱,男人的洋洋得意,远处守夜人的畏缩,被吵醒的庄园里的充耳不闻、冷漠无情……
原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森穆特心中涌上无限悲凉——
早知如此,这些人何必还生在这个世界上?
于是,力量渐渐积蓄,而后坚决地释放。
毫无悔意——三四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后悔是什么。
……
中年男人打发了碍事的小男孩,自以为能随心所欲了,他一手按着徒劳挣扎的女人,另一手正要解衣。
突然他身体一僵,脑海似乎瞬间变成了一团浆糊,然后爆开——
女人看着眼前的男人口鼻五官都迅速有鲜血滴落,骇然挣扎着将他推开。
那具高大躯体轰然倒向一旁,全身的皮肤都被殷红的血浆浸没,变成鲜红一片,渐渐只能看出大致的人形,并继续融化,化为一滩血水,没入地面。
女人的心被恐惧填满,哪怕是刚才受辱在即,她也不似现在这样,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可怖景象。
她在惊吓之际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的男孩,头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脸上不见丝毫恐惧,正相反,他眼中有什么在跳跃着,兴奋着。
做母亲的凝神细看,见到儿子眼里的瞳仁已消失不见,整个虹膜上遍布着庞大的星海,浩瀚无边——
这位母亲匆匆整理了衣裙,拉着她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趁夜离开这座庄园。
一路上她看到了可怕的景象——
围着守夜人火堆的,是两枚正在渐渐融化的血色蜡烛,烛泪正滴下慢慢融入大地。
庄园里醒着的人发现了异状,因此发出惨嚎,吵醒了更多的人。
人们狂奔出自己的房间,聚在一起,惊讶地看着彼此的皮肤一点点涨红,然后化作血液,慢慢滴落……
他们中有主人有仆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冷酷的无情的,也有慈爱的和善的,有的恣意伤害、为所欲为,也有的温良谦和、与世无争,曾经帮助过那对可怜的母子……
此刻,在这个深夜里,无一例外的,在一个孩子的愤怒之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哀嚎着完全浸没于恐惧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失去生命——
母亲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捂着嘴,生怕自己随时随地会呕吐。
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怪胎,可也生怕一旦将他放开之后,她自己也赴这些人的后尘。
不知何时,静夜里的庄园着了火,火借风势,映红了半边天空。
“豁拉拉——”
庄园的牲口棚一时间竟塌了,里面的牛马接着腾起的火光全都奔出来,顺着道路逃亡。
这些牛马在经过小男孩身边时,不知是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惊恐,还是被纯粹而强大的力量所压制,竟纷纷弯曲前腿的膝盖,向着被母亲牵着的男孩,仿佛是在行礼。
惊异万状的女人依旧不敢放开男孩的手。但是看着她的儿子,女人只觉得这个孩子周身没有任何来源于人类的感情,他是一个十足十的怪物,无情,残忍……
他们连夜逃离,流浪,投靠,再被欺凌,再逃离……辗转于埃及各处,留下各中可怕的传说。
这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里,一切细节都反映在森穆特眼中、他的各项感官中,令他遍体生寒。
如果他记得这些,就绝对不敢自认为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他与艾丽希天差地远。
真实的他就只是个浑身沾满血腥的怪物。
他所有的记忆,都在初遇图特神的那一次,被悄然改变了、扭曲了。甚至包括母亲过世时的那些记忆。
原来所有温情脉脉的,都是被篡改过的回忆。
森穆特终于记起,母亲离世时双眼望着自己,眼中没有爱意,只有恐惧。
第304章
艾丽希面对森穆特,敏锐地察觉他已然换了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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