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对于胤礽面上的疲惫与手上的伤口,“他”真的不知道吗?确实不知道,却也是因为有意忽视,不想知道吧。因为“他”亲征在外,京内太子监国。而偏偏不巧,“他”又病了。即便只是小病,仍难免多想。
如果这病严重呢?如果“他”没能挺过去呢?太子就不只是监国,而是直接上位了。带着这种心理,又见胤礽面色轻松,不见忧色,“他”自是盛怒,想着好啊,胤礽果然只想着权柄,心里没有“他”。就这般直接在心里给胤礽定了罪,哪会去管什么原因。
这只是个开始。胤禔素来不服胤礽,多有冲突,从前“他”虽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但偶尔还是会暗地里敲打敲打的。这事之后,胤禔越跳越欢,动作比以往都大,“他”却置若罔闻,全当自己不知道,一味纵容。非但如此,对毓庆宫与詹事府的把控也越发严格。
储君已定的情况下,皇帝放任皇长子如此行事仿佛是一个信号,让朝臣们都思量起来。
梦里似乎并没有陵光,也没有唐十九,甚至在他的把控之下,胤礽身边除了索额图,几乎可说没什么人才可用。这也导致了胤礽越发信任索额图,甚至到了依赖索额图的地步。通过索额图与胤禔打擂台。
一国储君,名正言顺的太子居然要去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庶出光头阿哥打擂台,沦落到这个地步,康熙只觉得心酸。可“他”却觉得胤礽太重权柄,不肯退让半步,更加不喜,心底那根刺越扎越深。
康熙差点没气死。“他”是不是蠢?怎么不想想,以当前的局势,胤礽能退吗?他有退路可言吗?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康熙听到胤礽私下与贴身太监倾诉:众兄弟人人都有选择,唯孤没有。这储君之位不是孤争来的,可孤坐上去了,就一定不能被踹下来。
语气中满是悲苦,康熙听着只觉得万分揪心。是啊,太子要如何退?历朝历代被废的太子是个什么下场?更何况,凭什么要太子退,而不是胤禔退?合着胤禔比太子还高贵?
这么浅显的道理,梦里那个“他”竟是不懂。不,“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去懂,不想懂。
后来胤礽大婚,梦中胤礽成亲的年岁似乎比现在要大一些。康熙看到了这场婚礼,成亲本为喜事,可康熙却感觉怕是要遭。太子大婚就代表着可以进入朝堂上手权柄了。他就是大婚后开始亲政。康熙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但对“他”而言,又是一层刺激。
果然,大婚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打压太子党。难得“他”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对胤礽最为偏爱的样子来。
康熙看得五内翻滚,激愤难耐,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他”终于废了太子。可“他”没有想到,胤礽是废了,其他儿子却一个个跳出来,全盯着这个位子,甚至朝臣百官们也一齐上奏请立新储君。
“他”怎么会容忍别人再来分“他”的权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又将胤礽立了起来。
人人都以为“他”对太子感情太深,到底舍不得这个儿子。谁能想到,“他”此举只是政治考量。此时,再立起来的胤礽不过是一个靶子。一个亮闪闪的靶子。
靶子的结局可想而知。胤礽最后事败被圈禁在咸安宫。
咸安宫……
康熙一点点将思绪收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无声叹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是什么?莫过于四个字:帝王疑心。
梦中“他”对皇权的在意重于儿子。而胤礽也没有此世界的胤礽做得好。不如此世界胤礽会撒娇,不如此世界的胤礽会示弱,不如此世界的胤礽会“避嫌”。
康熙张了张嘴,突然喉头哽咽。这一刻,他更为深刻地体会到,胤礽在他们这段父子关系中的筹谋与付出,为此胤礽舍弃良多,退让良多。这才没让他们走到另一个时空的结局。
康熙看着话本,神色闪烁。他从未对胤礽说过他的梦,更未说过梦中事。按理胤礽该是不知道的。可偏偏他前脚做梦,后脚胤礽就送上了话本。太巧了。康熙有许多疑问,也有许多猜测,更有许多不解。
他想问,却又不敢问,最终将这些心思全部按压下来。他不知道胤礽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确信一点。
他确信这个世界的胤礽很好,不会如平行时空的胤礽一样,但他呢?他真的可以做到永远对胤礽疼爱有加,信任不疑吗?当然,此刻的康熙无比确认自己的答案是:可以。
然而以后呢?
梦里,“他”最开始对胤礽也是疼爱有加,信任不疑的;后来产生芥蒂,使了些平衡权术以及打压手段,可仍旧没想过废太子;只是事情一步步发展,“他”不只废了太子,还能毫不犹豫将胤礽二次立起来当靶子;最终胤礽被圈,“他”竟能忍心连胤礽见儿子最后一面的请求都不答应,更是将胤礽的女儿蹉跎到了二十多岁才出嫁,嫁的也不好。
康熙扪心自问,如今胤礽也接触朝政,掌控权柄了,甚至还有一队一千五百人的亲卫。此时他没有忌惮,反而因胤礽表现出色赶到欣慰。可是他会永远这样想吗?
随着胤礽的权柄越来越大,直逼皇权,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康熙心尖抖了抖,他太了解自己,正因为了解,他没办法斩钉截铁说出“不会”两个字。他惊恐地发现,他居然保证不了。保证不了他和胤礽可以一辈子两不相疑,完全不走另一个时空的老路。这样的认知让康熙恐慌至极,忐忑不安。
康熙想了许久,造成另一个时空父子反目结局的根源在哪里?在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在盖章圣旨的那方玉玺。那么这些东西与胤礽相比,孰轻孰重?他真的能够接受,坐在龙椅之上,俯瞰天下,皇权在握,却永远失去胤礽的结果吗?他又真的承受得了吗?
康熙忽然气息不稳,哽咽难言。他思量了数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要想破局,要想杜绝这种情况,唯有破釜沉舟,一劳永逸。
下定决心之后,康熙去了趟慈宁宫,遣退所有奴才,与太皇太后呆了一个多时辰。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是自慈宁宫回来之后,康熙突发旧疾,病倒在床。
听闻消息之时,胤礽正在同石令仪用膳,手中的碗都摔了,直奔乾清宫。
康熙面色苍白,床边围了一圈人,整个太医院几乎都出动了。瞧见胤礽,众人连忙行礼,给他让出道来。胤礽来到康熙身边,神色焦急:“汗阿玛!”
康熙反倒笑着安慰他:“莫怕,朕不是没事吗?有太医呢。”
胤礽瞪眼,脸色都这么难看了,还说没事!他转头看向太医:“汗阿玛病情如何,传话的人说是旧疾,孤怎么不知道汗阿玛有旧疾,哪来的旧疾?”
刘太医硬着头皮回答:“太子殿下,您可还记得四年前,皇上吐血昏迷过一回?”
胤礽面色大变,四年前……那一次,康熙确实凶险。胤礽呼吸急促起来:“当时你们不是说汗阿玛醒过来就没事了吗?这么多年了,你们可从来没提过当初有留下隐患,这会儿却说是旧疾,莫不是你们这四年多的平安脉白诊了!”
刘太医看了康熙一眼,康熙干咳道:“不怪他们,是朕怕你担心,不让他们提。”
胤礽咬牙,双目通红:“事关汗阿玛的身体安危,这么大的事,汗阿玛也瞒着我!”
“那你当初将计就计设套抓朱和潍,就不涉及自身安危了?你不也照样瞒着朕?怎么只需你瞒朕,不许朕瞒你?”
胤礽被噎得半死,哑口无言。
康熙嘴快说完,见他这般模样又有些后悔,伸手握住他:“没事,朕感觉还好……咳咳咳。”
好字还没完全落音,便是一阵剧烈咳嗽气喘。
胤礽唬了一跳,忙跪下来给他顺气,又责令太医赶紧开方熬药。汤药端上来,康熙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可惜胤礽背对着接药碗没看到。
眼见胤礽一勺勺搅和药汁,康熙言道:“放着吧,朕呆会儿喝。”
胤礽摇头:“药不太烫,我多搅两下,吹一吹就可以喝了。”
说着,已经将汤碗凑到康熙嘴边,康熙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喝完便说:“朕有些累了,想歇息会儿。”
胤礽忙扶康熙躺下,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康熙就这么跟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自己没顶住说:“你也回去吧。”
胤礽不肯:“我守着汗阿玛。”
“朕身边还有一群奴才呢,用不着你。”
“奴才是奴才,跟儿臣怎么一样呢。”
康熙没办法了,眼神瞄向众位太医,示意他们上。
太医心领神会,一个个站出来:“太子殿下,您刚新婚不久,太子妃还等着您呢。”
“太子妃深明大义,汗阿玛病了,孤伺候汗阿玛乃天经地义,她会理解的。”
太医又道:“皇上需要安静。”
“孤小心点,不发出声音就是了。”
太医继续:“殿下,皇上最是疼您,若您因为照顾皇上累倒了,岂不让皇上担心,皇上的病又如何能好?”
胤礽指了指康熙床边,“孤又没说要没日没夜照顾汗阿玛不休息。在这安张软塌,孤就歇在这。”
太医无奈,看向康熙:皇上,臣等尽力了。
不提四年前那回还好,一提四年前,胤礽哪能放心离开,更何况康熙才因为看到石令仪又心绪大震呢。瞧瞧四年前那回,再瞧瞧亲征噶尔丹路上那回。康熙经得住第三次吗?别说康熙,若真再来一次,胤礽也受不住啊。所以,他必须守着,必须盯着。
因着胤礽的坚持,康熙最终败下阵来,只能依了胤礽。心下哀叹:胤礽不走,他就得继续装下去,连个“休息”的时候都没有。这可怎么得了。偏偏主意是他出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想到一日三顿都得当真胤礽的面喝药,康熙咬咬牙,自闭了。
就这样,康熙病了数日,胤礽随侍汤药数日。康熙的病没有加重,却也未见明显好转。后宫前朝人心晃荡。胤礽更是心急如焚。
第七日,康熙传旨召了索额图、明珠、张英等一众大臣入宫觐见,下令禅位于太子。
众臣皆惊。胤礽更是目瞪口呆,这模样活似交待后事,他紧握住康熙的手:“汗阿玛,不行!我不答应。我不当皇帝,我就想当太子,只当太子,一辈子当您的太子。汗阿玛,您会好起来的。太医也没说您的病就到了这个地步,您何必如此。”
“别怕。朕还好,朕知道自己的情况,朕相信自己能好起来。”
“那您还……”
“可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就算好起来,朕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国事繁琐,劳心劳力,若朕一直被国事缠身,又能撑得了多久?”
胤礽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他很想说,汗阿玛您会在位六十一年,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是不一样了,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原时空历史上,康熙可没有几次吐血,更不曾昏迷,亦不曾精神恍惚状似癫狂。
胤礽突然无比自责,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康熙何至于此。
“汗阿玛!”
胤礽双目湿润,鼻尖酸楚。
“保成,你是太子,该明白于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朕现今身体不适,于国事是力不从心了,若你不愿登基,至江山社稷于何地?至天下万民于何地?”
“我……我……”
见胤礽纠结挣扎,康熙直接替他做了决定,转头吩咐众臣:“回去准备吧,钦天监挑个日子,请太子登基。”
“汗阿玛!”
胤礽声音急切了两分,康熙微笑着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珠:“汗阿玛还在呢。汗阿玛不走,你便是登基了,也还嫩着呢,汗阿玛得看着点,帮你压住这些老狐狸,不然汗阿玛怎么放心,对不对?”
胤礽咬唇。
康熙又说:“汗阿玛当太上皇,日子快活又悠闲,也更好调养身体。只是辛苦我们保成了。汗阿玛知道处理国事很累,汗阿玛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不是觉得实在……”
康熙顿住,一叹:“如果保成不愿意便罢了,汗阿玛知道你不喜欢繁琐,不喜欢被国事缠身,若是这般,也只能汗阿玛自己来了。”
康熙强撑着从床上起来,却又半途倒了回去。
这副模样,胤礽哪里还敢勉强他,连连道:“汗阿玛歇着吧,我来!我答应你!”
康熙嘴角微微勾起。
康熙三十一年六月,太子登基。原定于这个月要举行的太子妃册封仪式准备到一半撤了回去,直接筹备起了太子的登基大典。石令仪没等来自己的太子妃册封,直接当了皇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才嫁给太子不到两个月,太子就登基了。这事怎么觉得这么玄幻了。
别说她,就连胤礽,即便走完了登基大典所有流程,人也是懵的。至今不明白,康熙怎么就禅位了呢?他怎么就答应了呢?怎么就这么快当上史上最累社畜了呢?
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之上,听着礼部尚书对于册封石令仪为皇后的各项礼制,胤礽迷迷糊糊点头,下朝后便想找康熙,却看到乾清宫一片忙乱,奴才们清点着东西,搬来搬去。至于康熙,完全不见人影。
魏珠瞧见他过来,上前行礼:“皇上,太上皇说您已登基,乾清宫乃帝王居所,让您挑个日子搬过来。他已吩咐了内务府对咸安宫进行整改修葺,日后便住咸安宫去。至于修葺期间这些时日,他说如今已是盛夏,他正好去畅春园避暑。”
胤礽:……
说好的要看着我呢?说好的要帮我压住朝中那些老狐狸呢?跑了?就这么跑了?
胤礽不敢置信!尤其是康熙居然选咸安宫作为日后的居所,这TM是找虐吗?找虐吗?
还有,自打他登基后,康熙一直未见好转的“病情”突然痊愈,从死气沉沉到精神抖擞几乎是一夜切换,这速度快得都能坐火箭了。
胤礽哪里还会不知,他上当了!他被康熙给坑了!可是已经登基了,还能怎么办?但要让胤礽就这么咽下这口气,胤礽又做不到,今天下朝,本来就是想找康熙算账的。结果康熙跑了,跑了,他居然跑了!
胤礽深呼吸努力遏制心头怒火。
系统在脑海打滚,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宿主,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康熙这是学你啊!哈哈哈,被自己的招数反噬的滋味如何?也是难为康熙了,居然装病装了这么久。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破绽。可惜你跟康熙是一类人,大事上精明,可一碰到对方的事情,关心则乱,就容易降智。
——你天天呆在康熙身边随侍汤药,本来应该有所察觉的。可惜被康熙前两次吐血昏迷的情况给吓住了,错过好多细节呢。
胤礽也不是完全没怀疑,他也有觉得不太对劲过,可是康熙太能装了,尤其整个太医院都跟他联合,连刘太医都不例外,所有人一致说康熙病情不太好。胤礽又不懂医术,见这般情景,便以为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着系统的话,胤礽心情越发糟糕:“你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不提醒我?”
系统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