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
圣驾回京之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刚入宫,便听到小格格夭折的消息,康熙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往承乾宫去。
彼时,佟佳氏脸上的泪早就流干了,正靠在床上,双眼呆滞,形容憔悴,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宛如一个死人。见到康熙进来,眸中才有了一点点光亮,仿佛有了那么一丝生气。
“皇上。”她伸出手,似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康熙握住,她便顺势投入其怀中,“皇上,小格格……我们的小格格没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康熙悲从中来:“朕知道了。是朕来迟了。”
“是啊,您来迟了。您怎么这么晚才来。”佟佳氏再次嚎啕大哭,“您知道吗?沅儿这一日一夜有多辛苦。
“她努力撑着,撑着……想要见阿玛最后一面,却始终等不来您。她……她撑不住了。她走了,她就这么走了。她怎么能这么狠心,直接丢下我这个额娘。她怎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
哭声悲切,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便是不相干的奴才尚且如此,更何况孩子的父亲呢。
康熙被她说得一颗心揪着揪着疼,“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早知如此,朕便不该走。”
佟佳氏摇头:“小格格虽弱,可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她明明好好的,谁知后来竟……”
话至一半,哽咽难当,泣不成声。
“是臣妾不好。臣妾对不住她。若不是臣妾身体不好,又怎会提前发动,让她生下来便带了弱症。”
康熙叹息:“是咱们跟沅儿没有父女母女的缘分。你别太伤心了。你如今还没出月子,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身体好了,孩子还会有的。说不定沅儿知道你的心,愿意再投胎过来呢?”
这就是父亲与母亲的区别。康熙的孩子多,儿子女儿都有一大堆。虽然难过,却不至于过不去。可于佟佳氏而言,这是她唯一的女儿,自是痛彻心扉,恨不能把心都挖了去给她。
因此,佟佳氏只是摇头,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忽然,春莺惊叫一声:“娘娘,你的手!你手上……”
康熙低头瞧去,但见佟佳氏手上几个零星的红点。佟佳氏将袖子往上一捋,胳膊上更多。
佟佳氏一时忘了哭泣,怔怔道:“怎么会这样?”
康熙忙让人请太医。太医诊治后说:“娘娘这是痒疹。这世上有些人会对一部分东西过敏,碰不得,一碰便会出现这种症状。娘娘以前可有出现过?”
春莺点头:“出现过的。娘娘自小便受不得香雪兰的刺激,闻不了香雪兰的香味,也吃不了用香雪兰做的吃食。”
太医点头:“这便是了。”
春莺皱眉:“可是娘娘因小时候遭了几次罪,长大后尤为小心,从不碰香雪兰。好在香雪兰非是随处可见。
“宫里虽有,却很稀少。承乾宫更是不许种的。甚至香雪兰盛开的时候,娘娘都尽量不出门。更何况现在香雪兰都谢了。”
太医一愣,“那香料中可有?”
春莺摇头:“没有的。不说香料了。便是娘娘素日里熏衣物用的,都特别嘱咐不可有香雪兰。承乾宫上来,不论主子还是奴才,对香雪兰都是杜绝的。
“再说,娘娘正在坐月子,不说宫门了,便是自个儿的寝殿都不出。最多去侧殿看看小格格。要到哪里去碰香雪兰?”
太医犯了难:“娘娘可还有对别的东西过敏过?”
佟佳氏否定:“除香雪兰外,不曾。”
“这便不好办了。娘娘身上的痒疹刚发出来不久,没什么大碍。臣开副方子,吃上两日就能好。但这过敏的源头还是得找到。
“若依旧是香雪兰也就罢了。这回许是不小心沾上的,往后多注意些便是。可若不是香雪兰,另添了一物,如果不找出来,往后遇上娘娘还会再犯。”
佟佳氏一怔。
春莺一颗心提了起来:“还会再犯?太医,娘娘以前遇上香雪兰,有时会起疹子,可有时不只疹子,还会咳嗽气喘。这回的症状算是轻的。若往后再遇上,会不会……”
太医点头:“每个人过敏的症状不同。便是同一个人,每次过敏时症状也可能会有区别。若再遇上,出现咳嗽气喘也不一定。”
佟佳氏大惊:“本宫七岁时因香雪兰犯病,差点没挺过来。”
这下问题就更严重了,这可是会死人的!
康熙立即下令:“查!将承乾宫上上下下都查一遍,务必把这东西找出来!”
转而想到什么,将梁九功叫过来:“朕曾听惠安伯说过,他有个女儿在医术上极有天赋,比儿子都强。且这个女儿天生鼻子机灵,嗅觉十分敏锐。你去一趟,将她请过来。”
惠安伯便是刘太医,因牛痘之功得封一等伯,号惠安。
……
承乾宫开始了大搜索,奴才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便是胤禛都坐立不安。
虽说佟佳氏和康熙都没把事情告诉他。可承乾宫这么大的阵仗,他想不知道都难。他有心想看看小妹妹,安慰安慰佟额娘。可前头气氛紧张,他不敢,身边的奴才们也都拘着他不许。
他除了呆在屋里不出去添乱,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佟佳氏吃了熬好的药,疹子已经消退了许多。如今歪在康熙怀里,已经不再哭泣,眼神一直追随着忙碌的刘家小姐,眸中晦暗不明。
半个时辰后,刘家小姐端着一套衣物神色凝重地走出来。
“启禀皇上,皇贵妃。臣女刚入宫向二位请安之时,曾闻到一丝香雪兰的香味。因太过浅显不敢确定,且皇上与皇贵妃靠得太近,也不知究竟是谁身上的。臣女便未曾说明。如今将承乾宫各处都闻了一遍,在小格格的摇篮里又闻到了这种味道。
“香味并不多,很淡。臣女估摸着应该是沾上的时间久了,早已消散,只余残留的痕迹。若非是臣女的嗅觉与众不同,常人是闻不出来的。
“这般算来,臣女进来时闻到的味道该是娘娘的。许是娘娘照顾小格格的时候沾染上。因小格格身上的香味本就不浓,娘娘染上的就更淡了。以至于便是奴婢对自己的嗅觉足够自信,一恍惚的功夫也只以为是错觉。不过……”
刘家小姐话锋一转,将手中的衣物高举过头顶:“要说香味最重的地方是这个。”
佟佳氏蹙眉:“这是小格格奶娘昨日穿的。”
担心佟佳氏再染上香雪兰,加重痒疹,康熙命其坐在一边,独自起身凑上前,在衣服上嗅了嗅:“朕怎么没闻到?”
刘家小姐莞尔:“陛下,娘娘说这衣服是奶娘昨日穿的,香味也该是昨日沾染上的。”
昨日到这会儿已过去一天多,常人自然早就闻不出来了。康熙有些惊讶,刘家这位姑娘的鼻子竟真有这么厉害?心底是有点不太相信的。
瞧见他面上的疑虑,刘家小姐说:“臣女听闻太医院中也有对药材味道敏锐的。香雪兰虽不是药,但都同嗅觉有关。皇上可传召他们过来。”
康熙深觉有理,命人把太医院几个嗅觉好的全叫了过来。担心有人不知道香雪兰是什么,其香味如何,又让人取了香雪兰制的香料做对比。
其中两个说没闻到,一个说似乎有一点。另有一个说确实有淡淡的香雪兰味道,且和刘家小姐一样十分笃定。
春莺呢喃:“肯定是了。奴婢们已经把承乾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异常之处,有的全是平日就存在的。若说是对这些产生过敏,这些东西以往就在,娘娘怎么没事,偏偏今日出现痒疹?况且娘娘只对香雪兰有过症状。定是香雪兰无疑了。”
佟佳氏眉头深锁:“承乾宫哪里来的香雪兰?这玩意可不便宜,不容易得到手。便是陛下,也知道我这毛病,素日里来我这边,从不带有香雪兰味儿的东西。怎么可能……”
她腾一下站起来,似是想到什么,询问太医:“本宫听说过敏这种事,若父母有,孩子也可能会有。对吗?”
“很多病症都带有家族遗传性。过敏与个人体质有关,而这类体质确实是会传给子女的。”
佟佳氏呼吸急促起来:“那……那小格格会不会也对香雪兰……”
“小格格还小,从未接触过香雪兰,臣不得而知。”
佟佳氏浑身颤抖,“但是小格格是昨日病情突然加重的。当时她便呛咳严重,面色潮红,呼吸不顺。本宫……本宫七岁那年不慎沾染上香雪兰,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
康熙一惊,小格格的摇篮与乳母衣物上都发现有香雪兰的痕迹。按照刘家小姐所说味道的深浅,应该是乳母先沾染上,然后传给了小格格,小格格再传给了佟佳氏。若是如此,那小格格的死就不是因为病弱,而是香雪兰所致!
可承乾宫上下禁用香雪兰,这香雪兰从何而来?是意外,还是人为?
康熙脸色瞬间阴沉,怒道:“查!给朕仔细查!那位奶娘呢?梁九功,你带人去抓起来,亲自审问。朕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九功心弦绷紧,谋害皇家血脉啊!事情大发了!
第37章
今夜注定无眠。康熙干脆也不睡了,一边陪着佟佳氏,一边等审讯结果。佟佳氏本已止住的泪,再次落了下来。
“是我,都是我。我怎么偏偏就是这样的体质。别人都对香雪兰不过敏,怎么我就碰不得,累得沅儿也遗传了我的毛病。若不是这个毛病,小沅儿怎么会……都是我。都是因为我!”
佟佳氏仿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停捶打着自己。康熙赶紧抓住她的双手:“这如何能怪你?你对小沅儿的疼爱谁不看在眼里。有这样的毛病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乳母。身为皇家格格的乳母,竟然连这都不注意。”
后面两句语气极重,可见康熙的怒火。意外也罢,人为也好,总归乳母的过错逃不掉。若不是还得从她口中撬出事情真相,康熙恨不能现在就将人打杀了。
在康熙一声一声的宽慰下,佟佳氏总算平静下来。大概是本就还在月子中,身子没恢复好,又历经丧女之痛,大受打击。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折腾了许久,佟佳氏到底撑不住,沉沉睡去。
康熙松了口气,从寝殿出来,转去侧殿。这里四五个太医围在小格格的尸体旁。
审讯要有,可也得知道小格格的病症到底是不是香雪兰引起。
太医们看到康熙,连忙行礼。康熙摆手:“不必了,说正事。如何?可是因为香雪兰?”
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康熙蹙眉:“到底如何?说话!”
最终还是院使出面回答:“禀皇上,小格格生病之时,微臣正陪圣驾在木兰回京的路上。发病当即的情况不得而知。
“但臣看了小格格的脉案,又听了几位给小格格诊治的大人所说情况,确实有娘娘提到的呛咳、呼吸不畅等症状。这些症状皆可能受香雪兰刺激引起,却非一定。”
康熙挑眉,很不满意:“什么意思?”
“便是说,此类症状并不特殊,香雪兰刺激可引起,其他也可。因此臣与众位大人反复检查商议,光凭这些不足以定论。”
院使是康熙的人,承乾宫闹成这样,刘太医的女儿都被半夜叫进来了。他怎会不知是为了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更不会胡乱说话,轻下结论。非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怎敢说就是香雪兰呢?
康熙脸色黑沉:“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也非是完全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院使道:“倘若皇上要个切实的结果,臣能想到的便只有刑部那一套。”
康熙怔住,刑部那一套?刑部勘验尸体,仵作是会解剖的。但小格格是皇家贵女,千金之躯啊!怪不得院正欲言又止,迟迟不肯说出来。
佟佳氏冲进来,挡在众人面前:“不行!”
康熙惊讶:“你不是睡了吗?”
“小沅儿的事还没个真相,臣妾就是睡下,又怎会睡得安稳。皇上,不可以。不能让他们伤了小沅儿的身体。”佟佳氏一边摇头,一边哭着恳求,“小沅儿这么小就没了,已经够可怜。怎么还能让她死后遭这样的罪呢?这是嫌她生前受的罪还不够吗?”
“皇上,我不许!谁要伤害小沅儿,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佟佳氏十分激动,歇斯底里。康熙一叹,倒也能理解她的反应。谁会愿意自己女儿死后还不得安宁,连个完整的尸体都没有?小格格金尊玉贵,哪里能用刑部那一套。
“好好好!我们不伤小沅儿!”康熙摇头,挥退太医:“罢了。”
太医们也是松了一口气,躬身退出去。
康熙将佟佳氏拉过来,扶着她回寝殿:“朕答应你便是。你放心,有朕在,没人能动小格格一根汗毛。你快去休息,这里有朕。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给死去的小沅儿一个交待。”
佟佳氏依偎着点头,眼眸低垂,遮掩下其中的暗芒。
模拟两可,无法确定才好。若真确定了,查出来不是香雪兰的问题,那她费尽心思做这么多事岂不功亏一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