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那种在夜色中愈发显得诱人的低哑,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要看清这个说话之人的样貌。
时年循声望去,正看见一道蓝影身形灵动地从城墙之下翻了上来。
她穿的衣服倒是和那位五毒童子有些相似,同样是紧身的衣裳,只在袖口蔓延扩展出水袖。
当然五毒童子穿起来实在没什么看头,眼前这位在城墙上站定的姑娘却被这身衣衫勾勒出了足够诱人的曲线。
她身上有许多让她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一个美人的特征,比如说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有些粗糙,比如说她的嘴唇看起来太厚,但她的眼波被那双看起来狭长魅惑的眼睛轮廓赋予了一种迷雾一般的气质。
所以谁也不会说有那些个缺点的她就不能叫一个美人。
只是她这打扮和神情让人很难猜出她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友好交流的。
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一种姑且还能算作示好的意思,只不过她的手被她这有些古怪的长袖所掩盖——时年也是将武器藏在袖中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随时要发难进攻的姿态。
“小妹妹,我又不是欢喜菩萨门下,没有那些个吃人的癖好,你何必对我如此提防。”女人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蛊惑诱人。
“因为你是蓝蝎子。”时年回答道。
她将手中的酒壶朝着蓝蝎子甩了过去,这看起来行事也同样洒脱的女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下去。
酒水从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去,她也顾不上抹去,只是从仰头动作回转后来了一句“好酒!”
“毕竟这是用伊哭的命换来的酒,姐姐你说是不是?”
蓝蝎子没想到这小姑娘会接着她这姐姐妹妹的话茬说下,她也陡然意识到,在时年的语气中还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你知道我和伊哭的关系?”
“道听途说而已。”时年摇了摇头。
她在解决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后遇到了天机老人着实是个意外,而这人又实在难找的很,她怎么会只跟他问一个百晓生的下落——
这位自命不凡的“智者”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天机老人也并没吝啬于开口给她介绍江湖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说蓝蝎子的武器像是一只放大的蝎子毒尾,比如说这个本应该有机会排入兵器谱的女高手其实是伊哭的情人。
时年没想到蓝蝎子听闻此话后不是要找她算账,而是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这看起来因为野性而别有一番美态的女人不太讲究形象地捋了把头发,拎过了一瓶酒,开口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也还免得我觉得自己像是来给他报仇的。”
“要不是因为姐姐我想找个有本事些的男人,又不能比我强,我犯得着找上伊哭吗?虽说说不定我看上两年他那个僵尸脸也能习惯了,但女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比较好。就是可惜了我跟他的协议里可没有让我能继承他的遗物的,不然我现在一定在官府府衙里,把他那对青魔手给拿回来。”
她脸上的憧憬之色摆明了便是觉得她自己那门外门武器与青魔手结合,还能让她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时年不由对她回以一笑。
她此前只从柳伴风和天机老人的口中听到过蓝蝎子的名字,直到今日才认识实在是个遗憾。
她可当真能算是江湖上的妙人一个。
“对了妹妹,”蓝蝎子喝完了第二壶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伊哭的事情,目的便跟你坦白的说了,一件是为了兵器谱上的排名,我虽不看这些虚的实的,更看不起百晓生这老头,却也觉得凭什么女人便不能上榜,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时年笑容沉静,“少林拿我当妖女聚集了些好手,我也正好借那地方办一场重评兵器谱的盛会。”
“好。”蓝蝎子拊掌一笑,“第二件事,我是来看看你的。”
“看我?”时年总觉得蓝蝎子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八卦的光。
“我打关外回来,路经保定见了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才来的郑州,要我看她既不如李探花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大美人,也不及你多矣。至于你和那个大美人……”
蓝蝎子摸了摸下巴,“你比她有意思,不过确实还输了她一段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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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从关外带回来的大美人?
时年陷入了沉思。
她怎么不知道李寻欢身边除了铁传甲之外还有什么人,那个金刚力士就算蓝蝎子再怎么眼瘸也不能说是个美人。
非要说的话,王怜花倒是能算,毕竟他是要一道去李园追讨怜花宝鉴的。
时年突然想到了她在上一个世界的常春岛见到的那个房间里的女装,又有点想通了。
只是让她有些不太明白的是,以王怜花的本事要想要回怜花宝鉴完全可以直接登门——
她越是了解这个世界也便越是清楚,昔年沈浪和王怜花等人少年成名,与快活王对上到底是何等的一路艰难,也是何等的名动天下。
纵然他留下怜花宝鉴是十年前的事情,更是少有作为见证之人,可他就算直接登门也绝没有人敢说千面公子犯得着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而论及武力值的话,除了李寻欢之外,整个李园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他打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时年好歹跟王怜花有些交情了,更是在分开前与他定下了师徒之约,又怎么会猜不出如王怜花这样性情的人,乔装成了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恐怕不是出于什么恶趣味的目的,便是有什么别的算盘。
她倒是不担心王怜花的安全。
上官金虹或许武功在学得太杂的王公子之上,但这人已经死了。
天机老人也能算武功比他高,可两人之间并无仇怨。
至于她自己更是要“尊师重道”一些。
比起他这乔装改扮有可能被揭穿,时年倒是更愿意相信,李园内的人怕是要被王公子戏耍个彻底。
“妹妹,我说你不如那位王姑娘有女人的风情,你应该不会见怪吧?”蓝蝎子看时年这沉思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引起了她的不快。
这“王姑娘”的称呼让时年险些将手里的酒瓶摔出去。
只听蓝蝎子继续说道:“要我说有这么个大美人也好,那位武林第一美人实在是个丢人玩意,我听她跟自己的侍女说什么女人天生可以不讲道义,因为天生比女人强的男人一定会让她三分。”
“我呸,要不是有这样想法的人坐在这什么武林第一美人的位置上,又怎么会让我们被人瞧不起,我蓝蝎子偏要证明自己从武功到江湖义气上都压过男人一头,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便能得到,才不需要别人施舍,更没有什么天生不天生的道理。”
“姐姐说的不错。”时年举杯敬了敬她,“这江湖上所谓的制约,只要有一个人敢于去打破,便能带起更多人,今日我因杀上官金虹掳劫百晓生被人称为妖女,明日我便要这江湖中奉我为武林神话。”
蓝蝎子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的实在果决,也对她的胃口。
这张甚至还差三两年火候才能彻底长开的脸上,月华流照之中更显得摄人心魄。
这小姑娘不像是她,在她身上哪怕是在饮酒的时候都有种格外分明的世家王侯的气质,她本不需要坐在这城楼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庐,看守着百晓生这个鱼饵将人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应该坐在朱阁绮户之中享受着最好的东西。
不对,这又哪里有什么应该……
蓝蝎子突然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虽然看起来是个能豪饮的样子,却实则并不是个酒量绝佳的人。
她又灌下了一坛子的酒后,脸上已经显露出了几分红晕来。
她摇晃着走到了城墙边上,将酒壶中残存的酒朝着百晓生的头上浇了下去。
“你……”要不是把柄还被捏在时年的手里,百晓生早就对这个醉鬼痛骂指责了,然而现在他只能任凭着夜晚的凉风将酒气吹干。
“对了妹妹,我忘记问你了,”蓝蝎子撑着城墙,像是因为酒醉反应慢了半拍,慢吞吞地开口,“你方才想问百晓生什么东西?这倒是姐姐的不对了,一直打岔到现在,让你也没问成。若是这个老匹夫回答不上来,我说不定有些门路替你问到。”
“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时年回答道。
她想问的事情只与百晓生和心鉴和尚有关,本想给这个好用的工具人一点机会,不过被蓝蝎子这么一打岔,她又收回了主意。
顺其自然算了,总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吧,那我就不强求了。”蓝蝎子不如她登上来之时灵活地踩上了城墙,“妹妹,别怪我提醒你一句,虽说此番兵器谱的排序你是想将女高手也排上去,可有些人未必会领你的情,听从你的调配。”
“说句不中听的,这江湖上自认为自己也行的人不知多少,妹妹虽是好心,却也还是防人为上,尤其是我之前说不是她门下的那位。”
蓝蝎子一个翻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她踩上去的时候踉跄,这翻身落下的时候却一点也看不出是喝醉酒了个样子,实在是让时年更觉得她有意思的很。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阿飞问道。
“她让我小心大欢喜女菩萨。”时年回答道。
阿飞是跟着她听完了天机老人对兵器谱上或者不在谱上的高手的解说的,就像知道先前跟时年打起来的那个吕凤先,原本是用的银戟,因为得知自己只能在兵器谱上排到第五觉得是个耻辱这才练成了手上的秘技一样,也跟着知道了那位大欢喜女菩萨最难对付的不是她徒弟多她本人内功也高,而是——
而是她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化作了一种几乎无人能够破解的防御,按照天机老人的说法,再怎么锋利的武器一旦陷入了她的肉中,便也拔不出来了。
当她练成了这样“天下无敌”的防御之后,她便萌生了一种自负的情绪,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她会站到少林的那边?”阿飞又问。
“不,她站在自己这边。我们只要知道她很难成为我们的朋友便足够了,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利用留在郑州城里的武林高手和另外一支势力,对少林里聚集的那群乌合之众施压。总会有人做出决定的,到底是先在兵器谱上空缺出这么多位置的时候让能者补上,还是因为一个并没那么关键的罪名清剿我这个妖女。”
时年笑容中透着几分胜券在握,“你很快便会看到了,我让金无望做的第三件事要派上用场了。”
百晓生突然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他不知道时年到底还做出了何等安排,却也知道,那位昔日的快活林财使,后来的龙卷风军师金无望,绝不是会轻易被说动的人,若非等闲事也不需要他出动。
而以他的人脉和本事,也绝无可能让自己的算盘落空。
这酒肉的味道从炭火炉后撤下来很快被夜风一吹便消散了个干净,百晓生居然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在这种被挂着的状态下也极其艰难地成功入了睡。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睡多久,便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
他看到的是一幅谁见了都会觉得荒诞的画面。
几个身着红红绿绿衣服的男人,涂抹着脂粉,看起来瘦削得很,可或许他们的瘦削只是与他们抬着的轿子上的那个女人相比的。
这坐在四面透风悬挂着帘幕的轿子中的女人,足有五六个男人的体格,她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肥肉挤压得看不太出原本的形状了,却在轿子被抬到城楼下、看向百晓生的时候,在这眯缝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精光。
跟在这轿子后面的女人一个个都与前者有着相似的体格,奈何并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来给她们抬轿,她们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便在走动间形成了一种大地的震颤。
饶是百晓生已经做好了再次见到大欢喜女菩萨时候的场面,还是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骇了一跳。
而大欢喜女菩萨好像并没有来找他麻烦的意思,她只是在城墙下用格外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百晓生好一会儿。
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是否便是她手中拿着的炸鸡,随时可以被拆吃入腹,又好像只是在嘲讽他这个当年仗着有人庇护,在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绝不会将女高手排入兵器谱的人,现在也沦为了可笑的阶下囚。
那只蒲扇一般的大掌摆了摆,轿子便换了个方向。
正如昨夜蓝蝎子提醒的那样,大欢喜女菩萨显然没有进城的打算,而是直接转道去了少林。
百晓生不知道嵩山少林的几位大师看到这样的一群来客会是什么反应。
他只知道,这江湖确实是乱了。
在渐渐升高起来的日头中,他那点难熬的困意也被驱散得差不多了。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在城外出现马蹄声并不太奇怪,可如果这个马蹄声中其中的一半遵循着一方的节奏,而另一半则遵着另外一种节奏,却各自有其自己的一种韵律的时候,那便有些奇怪了。
因为这显然并不是哪一方商队或者是什么寻常的马队。
从远处的烟尘中靠近的,一半白马白风氅,一半则是黑马黑披风,像是在中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将这两支都是精锐骑兵的队伍分开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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