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她这可不像是与京中势力有关的样子,简直像是个求知好学之人。
存了点拉拢之心的苏梦枕顺水推舟又补了一句,“师父还说,此番京城势力洗牌之中,按她收到的消息,自在门元限也已有所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之间的矛盾,倘若加上自在门内斗恐怕牵扯极多,不管织女前辈是否有心关注,都请小心。”
“替我多谢你师父。”神针婆婆只是怔愣了一下便恢复了常态。
要说小心,恐怕眼前这位年轻人才是最该小心的。
按照天/衣寄回来的信中所说,金风细雨楼现任楼主苏遮幕的身体越发不太好了。
在时局混乱中,原本就建立时间比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晚的金风细雨楼,在这种江湖与朝堂勾连的环境下,是保全自己还是在两虎相斗中瓜分一杯羹,掌权者的决策无疑相当重要。
父业子继,由年轻人在此时局面上打拼,原本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苏遮幕的继承人看起来并没有一具足够健康的身体。
“另外还有一事师父请在下麻烦前辈。”苏梦枕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神针婆婆对他投过来的隐晦的同情目光,又调转了话题。
“你说吧。”
“师父想请前辈指点晚辈两招。”
这话放在别人这里出口便是失礼,但放在神针婆婆这里却没这么难开口。
她的怒剑狂花针法本就是有些源自刀剑的灵感,小挑花指更是剑诀,二十余年前与红袖神尼交好之时,曾有得到对方的指点吸取灵感,现下她的弟子上门请教,不过是江湖中惯常有的还个人情而已。
“不知你的武器是?”神针婆婆话还未说完,便已看到眼前的青年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
那正是红袖神尼成名之时所用的武器红袖刀。
能出山出师,想必苏梦枕所学的,也便是红袖刀法。
为什么请她指教两招也不必问了,神针婆婆有与红袖刀交手过的经验,自然不会对红袖刀法一无所知。
“红袖刀……”王小石小声念了句。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血河神剑在方巨侠手中,红袖刀曾是红袖神尼的佩刀,不应魔刀在六分半堂的雷损手里,挽留神剑正是昔日天/衣居士的兵刃。
这四把武器到底是如何传出的并称齐名已经不得而知了,甚至这四人当中有在京城名利圈里沉浮的,有隐居山林的,而现在也已经有两把武器有了新的主人,另外两把武器,一把眼见也快被方巨侠传给自己的义子了,另一把倒是有在雷堂主手里愈发发扬光大的架势。
时年不如王小石知道得多,但飞刀是刀,短刀也是刀,用刀之人见到了一把好武器总归是会见猎心喜的。
这青年的长相算不上出彩,唯独一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这把刀却诚然可以算得上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把刀。
绯红色的刀身颜色过渡到刀锋的位置,只剩下一抹几近于透明的颜色,刀背那一抹在刀锋琉璃色的对比下,愈发显得绯红的脊骨,于刀弯处收束成纤腰。
这一抹剔血之色,甚至比踏雪寻梅所见更有种动人心魄的烈艳,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刀身染血,会是何等的风情。
她摸了摸袖笼里的飞刀,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说起来这把刀的轮廓委实眼熟,她在选择来此地之前看到的那刀箭剪影中的刀,正是眼前的这把红袖刀。
能被此方世界认定为一个特征的,想来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她想着事情却忽然被神针婆婆拍了拍肩膀,“有没有兴趣一观?”
时年也不矫情,仰头应道,“婆婆和苏公子若不介意,自然有兴趣。”
织女实在很喜欢这小姑娘的性格。
聪敏机智,不扭捏。
若不是看出她已有师承,定然是要想想办法将人收到门下的。谁不想有个悟性极佳,性情大方,此时眸光璨然,俨然精诚于武道的徒弟呢?
可惜她只是顺路经过,顶多是此时观战之后随口指教一番。
苏梦枕也并不在意这次交战被外人所见,即便这两个观战的一个是直到此时也还没露出过师门底蕴的少年,另一个则是飞刀天资绝高只是暂时未成章法的少女。
他自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傲气,自信红袖刀法在他手中使出来,与他阴寒体质阴柔内劲恰恰是相得益彰。
倘若当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人学去,天下有过目不忘的人不知有几人,等进了京城还得时刻提防不敢出手,他又如何有这样的信心从父亲手中接管下重任。
首脑的武器可以不常出鞘,却定然不能畏首畏尾。
于是等苏梦枕与神针婆婆在此前时年与神针门弟子交手的院落站定的时候,他身上那种看起来病入膏肓,本该是带着几分弱势的模样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刀在手便已有气势迫人之态。
时年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他手中的刀在发出轻鸣。
极薄的刀身像是还映照着一层雪地上的萤光,红色被冲淡了三分,可在他动起来的时候,红袖刀随人而动,她居然一时不知道除了凄艳之外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雪粒子依然在从空中落下,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飘过来的枯叶。
想来应该是山中枯枝上残存的那么一两片在北风的卷挟下落到了交战的场地之中。
刀锋划过艳红如电的弧度,明明是极其婉约极其轻盈的来势,却一刀劈开了碎雪黄叶,一刀乱红宛如黄昏细雨飞溅,刀未离手,已有迷踪似梦之感。
而神针婆婆,在这样的刀光袭来之时,不紧不慢地抖出了她的飞针。
别人的针是进攻的武器,她的针却是一张网。
一张一层层阻断飞刀的天罗地网。
一方凌厉另一方便先拿出了守势。
可织女的神针乱绣法比之她的弟子精妙了不知道多少倍。
时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外貌上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婆婆,她的指尖柔得像是拈着一朵、但凡稍用一点力便会破碎的花,她的手臂灵巧折曲得像是个妙龄少女的手。
有那么一个瞬间,时年觉得自己可能分辨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神针婆婆还是她的针。
“原来这就是怒剑狂花针法……”王小石感慨道。
他从师父的口中听到的是这套针法的进攻性,可神针婆婆此时怒剑的剑气交织,像是一张无懈可击的屏障将人一步步卷入其中,可并非没有利器在其中的,雪落在针尖上便被灌注其中的真气融化,那分明又是一把剑。
红袖刀很美,穿云飞针也很美。
这两种像是在比较谁更柔中带煞的武器终究还是相碰在了一起。
时年在观战的位置都忍不住为这两人所感染,握紧了飞刀刀柄。
眼前两人的武功都胜过她,刀光轻红针芒翻雪,在这样的交锋中她其实是来不及去记住对方的一招一式的,她能记住的,只有在红袖短刀意图破开对面的禁锢时候的决然,和飞针细线缠绵悱恻锁死了最后的余地。
比起这两人,她现下还差了点火候。
“你觉得谁会赢?”王小石问了句。
“胜负已分了。”她小声回答道。
确实是已经分了。
其实还没到一方的武器抵住另一方要害的程度,但神针婆婆率先收了针。
再打下去没有这个必要,在跟这位老朋友的徒弟交手的时候,她很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苏梦枕确实是个在用刀上不折不扣的天才。
可惜一则他还差了点积累,二则他的内功进境纵然在同辈中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奈何他的病也是够拔群的,内功有一部分用来压制病体,又是在请教而非可以放手一搏的场面下,他天然就少了几分胜算。
好在切磋虽短,从苏梦枕的眼神来看,他在这一战中并非是没有收获的。
然而在他收刀之后,他又一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怀疑他的肺有点问题。】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八成是为了恢复能量的镜子,在此时才终于又开了一次尊口。
他胸腔里在咳嗽的时候发出的杂音,简直能让人联想到运转得已经快报废的风箱,时年着实无法将在发作咳疾时候的青年同刀出惊梦时候的他联系在一起。
人生病得久了形容消瘦总是很难保持好看的,现下他咳得更重,在苍白的脸上都带上了一层病气森森的潮红,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可他的刀着实漂亮,无论是刀本身还是出刀之时的千般风情,万般烈艳。
这次止住咳嗽的时候,他手中的白帕,还未与面颊完全分离就已经被他收拢了起来。
甚至让人觉得帕上说不准还有咳血,只是生性要强并不希望别人看到。
但病得到底如何,也只有苏梦枕自己知道了。
“我其实在想一个问题,”时年在心里回镜子,“你说他那病其实是让他本身的体质越发阴寒的,也正因为如此和刀法要诀契合了,倘若内功足够刚烈强盛,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说是他的病体的克星。”
【你在说嫁衣神功?交浅言深这个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你若是想去尝试一下自己考虑后果,你才来了这个世界不到三天。】
“不,我在很单纯地表达对红袖刀的觊觎而已。”
时年的眼神在苏梦枕方才持刀的手上掠过,但她玩性重却不是个会夺人所好的性子,这话充其量也只是个戏言而已,倒是倘若有机会的话,她很想知道,这把红袖刀的打造者到底是谁。
而她并没有等多久就知道了。
时年和王小石坐在屋顶上,原本是对织女前辈和天/衣居士的问题得来个会师决策,话题还没开始她先随口问了句,却没想到得到的是王小石想都不想的回答。
“你问别的我不清楚,可你问武器打造是问对了人。”
他拍了拍自己依然包得像是个棒槌的武器,“唐门出暗器,老字号温家出毒药,班家出机关,雷门产火器,而兵器,出自蔡家。蔡家同我师父有些交情,为报兵刃打造之恩,师父便指点了蔡家的一名弟子一点武功。我此前在想,为何江湖上会是对武器这样的提名并称,现在想来,说不定是有同出蔡家打造的缘故的。”
说到自己手里的兵器的时候,他压低了点声音,毕竟这地方有两个比他强的,得收敛点。
他侧过头朝着时年看去,她把飞刀搁在膝盖上,月光下刀光泛着一股子冷意。
“你如果真要想打造一把当世数一数二的武器,恐怕还是得找黑面蔡家,但做兵器做到他们那个程度,又有人传闻说他们敢接下黑白两道的武器买卖正是因为朝中也有个姓蔡的,不管具体情况是什么,他们已经过了有钱就接单的阶段了,倘若有这个想法,得有些更能打动他们的东西。”
“比如说?”时年暗暗记下了王小石口中说的那几家势力,别管派不派的上用场,多记住一点东西总没坏处。
“比如说,你得让他们看到你有名扬天下的潜质。”王小石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之前的跳脱。
他毕竟是天/衣居士唯一的入室弟子,眼界远比常人要高得多,“这江湖上,江湖势力一家家崛起,京城里最大的那两个,迷天七圣盟与六分半堂且不提,金风细雨楼看着有那个苏公子带着说不定真能走上坡路的,再到小一些的,太平门桃花社七大冦之类的,从来只有人先成名,才有武器得名号的。还没见过哪个人是身怀宝器连带着人也有了些名气。”
“古时候的十大名剑之流的,到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明明应该压下一点音调的,却还是难免听起来有信誓旦旦的意味,“所以我得自己先成名,才能对得起师父传给我的这武器。”
“它叫什么?”时年问出这话就意识到自己问错了。
王小石说了这把剑不像剑,刀不像刀的武器也出自蔡家,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说明这武器身价不凡了。
她原本以为王小石可能代表的是这地方随手一抓的少年人平均状态,但显然只是她运气着实离谱产生的错觉。
这把武器应当很有名头。
“你当我没问。”她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收回这个问题。
苏梦枕从窗口看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王小石用有些无奈的语气回答道“它叫挽留。”
挽留神剑。
他也没问时年到底是从哪个旮旯里头蹦跶出来的,这话要是说出来,王小石自认为自己很有恋爱经验也得宣告自己的第八次恋爱还未开始就要结束,所以他说的只是,“你对江湖上的势力实在是知道的太少了,也不知道你家里人是怎么放心让你出来的。”
月光之下积雪之上,眉目越发显得轻灵的少女笑了笑,并没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你这话就错了,我不知道别人却也意味着别人一定也不知道我,倘若有个慧眼识才的人就该知道,任何有名的人,曾经也是个无名之辈,而无名正是最好的掩护。”
“你说了京城的势力频起,那位苏公子也说了京城中混乱异常,在这样的局面下,从无名到扬名,大约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为了一把趁手兵刃,稍微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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