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他发起的话茬,自然是此番他去了金国王室盘踞之地,除了拿到了他早就想要得到的乌日神枪功法,还得知了宋金联盟灭辽的计划,已经并非只是一种纵然在连云寨中流传都不大为人所相信的“谣传”,而确实是已经有了开启和谈的征兆。
至于这结盟之后能否夺回燕云十六州,又是否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之举,跟他这个生下来就被亲生母亲觉得“应砍”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只是在跟苏梦枕陈述一个事实而已,里面不带亲近任何一方的倾向,同样也没有什么对宋朝国运的担忧。
“苏公子想得如何了?”看苏梦枕迟迟没有反应,方应看又问了句。
“苏公子”这个本是京城里的各家势力,与金风细雨楼合作的也好,敌对的也好,对苏梦枕的一种敬称,从方应看的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奇怪的讽刺意味,即便他脸上带着那种惬意放纵的微笑,看起来并无多少恶意。
但神通侯府如今是个何等敏感的身份,方应看知道,苏梦枕自然也知道。
他可以对着这位方小侯爷在谈天的时候展现出几分友好的意思来,却不能进去。
起码不能以这样仿佛是要双方联手的模样进去。
到时候吃亏的一定不是方应看这个小狐狸,而会是让人觉得平白得了个助力,需要经受一点打击的金风细雨楼。
“小侯爷想说什么苏某知道了。可惜在下有事在身,不方便与小侯爷促膝长谈,小侯爷想说的话,也并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倒不如先说说我今日的来意。我……”
我想来此见一个人。
这本该是苏梦枕在此时说出来的话,但他的话还未出口,便已看到这位风流倜傥的小侯爷突然沉下了脸色,像是因为自己的邀请被人拒绝发作出了一种直白且激烈的孩子气的不愉。
可苏梦枕看得分明,这正是方应看步步为营,将话题完全从时年的事情上扯开的下一个花招。
他便是要借着苏梦枕没同意一个他在此时的局面下绝无可能同意的邀约发难,将人从神通侯府门前赶走。
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可惜也聪明过头了。
苏梦枕没错过方应看在这脸色变化后夹枪带棒的一番逐客令中,眼神中带着的三分得意。
从方应看的角度,这自然是他成功将话题转移了过去,暂时将时年成功留在神通侯府中的满意,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也未尝不能让这位昔日苏梦枕的左膀右臂为他所用。
可无论是时年还是苏梦枕,都只会觉得,经此一事,方应看只会更觉得这位“帮手”来之不易,而非是如当年时年卧底在六分半堂中一样,可能伴随着什么捉摸不定的坏事。
更何况,方应看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帮他再夺得一件东西的帮手。
米苍穹将他视为自己大展拳脚的寄托,方应看却时常觉得这位在当今圣上面前很有一番体面的太监,再怎么看好他也不能改变对方并非是自己人的事实。
这个自己人当然不是说与方巨侠有什么关系,而是他方应看亲自招揽。
京城里的局面也让他纵然心中依然存着几分警醒,却不得不承认现在确实是用人之际。
他应付完了来给他演一场戏看的苏梦枕,回到会客厅中的时候,发现米有桥已经离开了,剩下坐在茶桌边上看起来在发呆的少女,拨弄着茶盏,很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她没抬头已经知道方应看回来了,突然开口说道,“他让我转告你,京城里的天恐怕要变了。”
这话本不应该由时年来跟方应看说。
纵然她看起来依然像是那种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话中代表着什么重要消息的迷茫,方应看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怀疑她可能已经想起了什么,这才有种微妙的深沉。
好在他很快发觉,她依然是因为失忆而变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米有桥提前离开,仅仅是因为确实有让他都不得不尽快返回宫中的大事发生了。
这个消息也压下了金风细雨楼楼主跑去找神通侯要人,两方大有可能有针锋相对之意的风闻,成为了京城中武林人士的谈资。
曾经与诸葛神侯争夺太傅位置的九幽神君居然死了。
这个消息本应该由黄金麟和文张等人带回京城,可他们两人已经死在了时年的手里,好在他们派出去将九幽神君的棺材板碎片作为证据,将此事往京城中送的信使,在一番兜兜转转的绕路之后,终于还是安全抵达了京城。
却不知道其实只是小雷门的人已经收到了消息,不必再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了而已。
谁能杀得了九幽神君这种就算打不过,也能靠着遁术逃命的家伙!
——这是京城中绝大多数有幸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此时的想法。
蔡京都要气疯了。
九幽神君之死意味着他手里又少了一张能用来遏制诸葛神侯的底牌。
他死了便也罢了,为何还要留下一条是他派人动手的消息。
本就因为小舅子的关系和九幽神君走得更近的傅宗书,没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却总算还有点脑子,没问出他手底下到底是谁有这本事击杀九幽神君来。
蔡京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能给他个解释的黄金麟和文张的归来,反而得到的是这两人丧命在了劫匪手中的消息。
蔡京:……
这理由到底是哪个家伙编出来的,莫非当真觉得他如此好骗不成?
偏偏这两人丧命的现场看起来当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山贼作乱的场面,除了死者的身份。
“元十三限的机会到了。”米有桥下一次来到神通侯府的时候,对着方应看认真地分析道。
他也并没有避讳时年的存在。
因为在他这一次来之前,来自宫廷中的御医已经将时年的情况诊断过了。
她确实是失忆了,还不是一般的失忆。
被时年伪造出的中过毒蛊的痕迹,果然被御医给看了出来。
只是她连雪山冰蚕都能“吞”掉,更何况是所谓的寒气至烈,侵蚀了记忆的寒毒。
方应看越发觉得自己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所以此刻他和米有桥讨论京城中的风云之变的时候,也让时年在一边听了。
“当年四大名捕将身边的党羽几乎被剪除的凌惊怖拿下,由那位卧底的萧剑僧将凌惊怖的罪名送上圣上的案头之时,元十三限估计就以为自己的机会要来了。
谁知道无论是蔡京还是认了他当师父的傅宗书,实际上都并没有那么重视他,取代凌惊怖掌握军方势力的是包括九幽神君的徒弟在内的两人的嫡系。”
米有桥摸了摸自己雪白的眉毛,“如今九幽神君身亡,暗中有个敌人在窥伺,蔡太师和傅相总算也坐不住了,被迫提前启用元十三限,可惜元十三限正式踏上这京城的舞台,也意味着自在门的内斗又被摆上了台面,这不是个好用的棋子,甚至可能引起反噬。”
说到暗中的敌人的时候,米有桥不动声色地看了时年一眼。
若非方应看说他得到的消息,这姑娘是被天/衣居士的徒弟从毁诺城中带出来的,并无击杀九幽神君的机会,他几乎要以为,九幽神君是丧命在她手里了。
“小侯爷,这是你的幸运。”他转回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的脸上。
方应看微微抬了抬唇角。
“不过有一个人你倒是要注意注意。”米有桥紧跟着开口道,“元十三限进京的时候带来的六合青龙中排行第四的那位,在凌惊怖给的下马威中丧命,由一个在京城里卖画的书生取代了他的位置。按照这序齿规矩,他应该叫白画四才对,但元十三限被他说服,同意他用了另一个名字。”
“他叫白愁飞,这人跟元十三限其他徒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师门里的。元十三限暂时得到启用,这个白愁飞不会错过这个往上爬的机会。”
时年这才想起来,她就说她回到京城里这阵子好像忘记了什么。
原来是忘记了当年听了她的建议去拜师元十三限的白愁飞!
第172章 (金风细雨15-一更)
“难得听到米公公对一个人的评价如此之高。”
方应看好像丝毫也没有被米有桥提到的自在门大有可能因为元十三限被起用、他的弟子中又有一位堪称异类的野心家而打乱阵脚。
他慢条斯理地拈着一簇茶叶, 却并不是在将茶叶搁入桌上的滚水茶壶之中,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将茶给碾碎了。
细碎如尘的粉末在他的指尖只残存了片刻便已经被风给吹散了, 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他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上, 此时呈现出了一种过早表现出的目空一切,又很快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了一种只让人感觉到无害的微笑。
而被米有桥提到的白愁飞, 虽然是人才不假, 却也只是他目标中被碾碎的尘灰。
米苍穹仿佛不曾感觉到方应看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与其说我是看得起他,不如说我一向都看得起又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不要命的人在京城里能打拼, 哪一方势力的人都需要这样的人,不要脸的能去寻找进身之阶,知道选择怎样的一条路能让自己最有利,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就很懂一个道理了。”
“有过人的本事固然要紧,要在京城里走出一条路来,还得有权力和靠山。”
“可惜白愁飞看中的权力靠山是蔡京那个老狐狸。”方应看回答道。
“所以我对他也仅限于欣赏而已,也只是提醒你, 莫要因为这人只算是六合青龙中的一个, 就小瞧他, 若非自在门中的武功,师父传给徒弟后便不能自己再用, 白愁飞的成就会比现在高得多。”
米苍穹笑了笑, “不过我今日也不是来跟你说元十三限和白愁飞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跟白愁飞一样, 对权力靠山的认知相当清醒的人。”
也是一个在此次九幽神君身亡, 文张和黄金麟也身死的骤变中返回了京城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文雪岸。”
“文?”方应看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位被米苍穹推荐之人的姓氏。
“不错, 他是文张的儿子。但不是文张属意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文张因为相师的话来平衡自己命格娶进门来的,和文家其他的夫人不大一样,这位的形貌有异,总之生的丑了些,生下来的儿子文雪岸同样不好看,所以与文随汉相比,他并不怎么得到文张的欢心,更是早早地出去闯荡江湖,而不是顺着文张给他安排好的官场之路走下去,又得罪了他一回。”
“光是如此应当还不足以让米公公将他推荐给我。”方应看需要一个更能说服他的理由。
“因为他很懂得势。”米苍穹回道,“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拜师过在少林的门下,也去过青城派,雁荡派和点苍派,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名门正派给他打下的基础是足够了,却不足以让他掌握一门足以对抗顶尖高手的武功,只能先靠着自己的领悟,将所学的武功归结成了势剑。”
“势剑确实是先取得与人对敌中的优势再拔剑不假,但也代表着他要的是势而不是风头,我找人接触过他,他是个自诩身在黑暗中的人物,当势剑出鞘,让他从暗转明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夺下别人的性命。”
“所以这是个天生的刺客。”方应看听懂了。
“小侯爷要想在京城中大展拳脚,除了让你有足够排场的八大刀王这样的保镖之外,也需要这样的一把暗剑,替你做一些当前你并不适合自己去做的事情。何况文张一死,他虽不大得父亲的宠爱,却也不能不说是失去了一座靠山,起码现在,他是需要给自己择一个往上爬的支撑,小侯爷便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还以为蔡太师会更符合他的要求。”方应看自嘲一笑。
他的志业尚未铺展开,虽然在人手上渐渐借助结交官宦贵妃等内廷势力,将自己门下与“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血河派”等六股在他义父手中的势力割裂开来,但落在一个有心往上爬的人眼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同蔡京傅宗书等人相比。
“如果是之前或许是的。”米苍穹语气笃定,“但是现在不然。”
“文张如果只是听了蔡京的安排去做什么事情死了,那文雪岸还能够直接投身蔡京门下,正好还有了个换取资源的理由,甚至我听闻他此前有意,利用自己掌握的势剑,在元十三限面前长个脸,得到他的传授,可惜不知道是谁帮了我们一把,让文张之死很有可能被扣在蔡京的头上。”
时年托着下巴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何有点想笑。
她觉得自己跑来方应看这里当个失去了记忆的人形兵器的作用,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比如说现在不仅这两个人都没防备着她,甚至还让她相当愉快地得知了些自己所做的事情造成的影响。
看起来是方应看赚了,但她好像赚得更多。
闷声发大财的感觉果然不错,尤其是看到一个自认为万事顺遂的方小侯爷从蔡京的手里截胡的时候。
米苍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背后发凉,可他看到方应看便仿佛是看到了自己成功的未来,便在此时未及细思,继续说了下去,“所以虽然文张和文雪岸的关系称不上号,文雪岸要想在京城里立足,却暂时,起码是这几年间绝不能在蔡京的门下,元十三限原本是算傅宗书这边的人,他若投身过去其实不完全就是支持蔡京,可京城里的帮会和武者不会这么想。”
“文雪岸既然要找到一个出名的途径,要有一个给他发展余地的靠山,小侯爷远比蔡京合适得多。”
方应看决定接受米苍穹的好意,招揽文雪岸。
他所需要防备的也只是文雪岸这个很有想法的势剑之人,会否在他养着这把暗剑的时候,反过来划伤了自己而已。
但他又怎么会怕这个,用什么人都要畏畏缩缩的,在京城里绝无法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抿唇微笑,“米公公身在内廷,却对文雪岸这样一个小人物都如数家珍,怪不得会被称为有桥了。”
有桥是闽南话,意思是很有些点子想法。
这在宫中因为他很懂得如何琢磨圣上的心思,做事讨巧得到的奖励称呼,在方应看的口中,却有了几分能上台面且伟光正的说法。
米苍穹虽然不至于被方应看的恭维冲昏头脑,却也不得不承认,与方应看这样的人相处谋事,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心情愉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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