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现在摇曳的月影从枝头的新芽上擦过这才落到了她的手心,除了那一片皎然之外, 零碎交错的树枝剪影也在那里拼接成型,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编织在手心上的巢穴。
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将这块看起来图纹有些模糊的玉佩放在了时年的掌心。
这块玉佩其实看起来不如时年之前持有的那块金风细雨楼的代表来得精致。
可苏梦枕将这块玉佩交到她的手上之时,有种慎之又慎的意味,让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说的太快了,也看起来太像是个要打劫的人,这才让苏梦枕毫不犹豫地把身上的什么家传宝玉给送了出来。
“这应该不是什么传男不传女,什么代表苏家后人的身份之类的玉佩?”时年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苏梦枕洒然一笑,那张本在与王小石和吴其荣的对话时候显得有些冷峻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过柔和,显出了一种凝结在眉眼间的温和,“当然不是。”
他回答得很果断,让时年暂时打消了疑惑,打算等明天去找杨无邪问问看。
时年刚将玉佩妥帖地在袖中收起来,忽然听到苏梦枕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若当真想要在楼中能有更高的指挥权,恐怕这宣告副楼主位置的场地还得换一换。”
他怎么好像还紧跟着借题发挥了……
时年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是说放在红楼的跨海飞天堂?”
人人都知道红楼在楼中要比黄楼重要,二者其实都可以待客,但里面藏匿了许多更加重要的资料和武力部署的红楼,自然是要比声色歌舞,酒肉宴饮的黄楼重要的多的。
看苏梦枕脸上露出了几分默认,时年不由笑道,“这又有些过犹不及了。你我都知道,这一出金风细雨楼中副楼主继任的消息,只是为了向有些人传递一个信号罢了,只要在楼内这是个被承认下来的事情,就算只是在山前平地上来个祭天祭地歃血为盟,都足够具有信服力。”
“而倘若你将这事放在跨海飞天堂,届时你发了邀请的势必会来,就连你不曾邀请过的人也大有可能会来到此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要趁机给你苏大楼主送一份厚礼。”
苏梦枕了然地弯了弯唇角,“这倒也是,那种情况下,礼物到底是送给你的还是送给我的。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反而不利于我们在扳倒蔡京之时保持自身中正的立场。”
所以,让吴其荣提前布置黄楼就已经足够了。
有他在,有她为金风细雨楼做出的贡献和她本身的本事在,楼中绝不会对她接手副楼主的位置有任何异样的声音。
这便是并不需要多说的默契。
当然,还有些人本就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想法,比起苏梦枕,他们甚至跟时年的关系要更好一些。
比如说吴其荣,再比如说王小石。
他既然打算接受苏梦枕的招揽,对于对方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也没有任何拖延的意思。
他第二日的一大早便已经整理好了行囊准备出发,打算瞒着温柔行动,免得她突然说什么自己也要跟着去。
自己当然可以以执行公务为理由义正词严地拒绝她,但她这种脾性实在是很难说会不会自主地勾上来,还不如趁早离开。
等她醒来,自己已经走得远了,她也就自然会打消这种跟来搅和的心思。
金风细雨楼中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并不只他一个,温大小姐会自己找乐子的。
然而他没想到,他确实是避让开了温柔的盯梢,却没能避开时年在天泉山脚的蹲守。
“时……副楼主。”王小石飞快改了口。
时年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需要称呼得这么庄重。“我来是同你说几句话。”
“你会选择加入金风细雨楼一点儿也不奇怪,当年你好不容易有机会远离师门出来走走,想的居然是要如何替你师父和织女前辈之间开解误会,让你将武器藏匿起来你也照做我就知道,你是个本性纯善之人。”
“所以当你从杨总管口中得知,金风细雨楼这个京城里的第一大帮会,居然严令禁止任何嫖赌盗劫的行为,更是在对抗外敌上,曾有纠结天下义士之举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加入。”
“虽然后者其实是老楼主在位时期的事情,大哥上位后更多的还是谋求与朝廷在抗击外贼上达成统一的协定,借助朝廷的兵力和江湖高手的独勇,形成一种更加特殊的编制,但毋庸置疑的是——”
“你看中的是金风细雨楼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也是我支持大哥的原因。”
王小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从白须园上京而来,对这一路上的帮会都有所观摩,他们有的上下之间分赃不均便大打出手,有的名义上不做劫财害命的勾当,却寻了个地盘和由头便收缴所谓的过路税,再有的便是借着帮派之名行恶事,正因为有帮会护着便越发无法无天,金风细雨楼不一样,我自然愿意试一试在此地搏一个名号。”
“这便提到我想跟你说的事情了。”时年指了指他的挽留神剑,继续说道,“挽留神剑的威力,我当年没有看到,今日也没有,但我相信你的本事,暂时也不必看。”
“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金风细雨楼,便不必再保留什么发挥余地。当日我暂时选择留在方应看处的时候,你本有动手的机会但是你没有,倘若我不是假失忆而是真的,甚至因为功力奇高而替方应看做了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那么你这举棋不定的犹豫就很要命了。”
“我来只想送你一句话,需要你悉力以赴生死相搏的时候还是这个心态,便是自掘坟墓而已。这话或许未必适用于你和捕神刘独峰的交手,却迟早会用得上的。”
王小石点了点头,“我明白。”
“昨日我回到住处的时候,还有个人托杨总管让人给我送来了个东西,是关于捕神刘独峰的资料,在他给徒弟的六宝中,灭魔弹月弩和后羿射阳箭这两件东西专门被人给标红了。虽未曾明言让我千万不要松懈,却也已经足够提醒了。他怕我此事上有所犹豫便吃了亏。”
“你放心,有你和苏楼主的看重,我此去会当心的,不过——”
他突然露出了个散漫的微笑,“我其实刚才看到你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算那让我送信过来,我却耽搁到今年才动身的账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到她了。
可惜还没等时年再次开口,王小石已经先一步跳上了天泉山脚下杨无邪让人给他准备好的马匹,踩着尘土便朝着远方奔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俨然是提到了这个,却不打算等着给时年发难的机会。
原本京城中是戒严的状态,正是为了调查当日皇宫中闹鬼之事,预防这些乱党离开京城,王小石其实是无法离开京城的。
然而在后半夜接近凌晨的时候,一匹快马闯关入城,带来了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由蔡太师举荐,负责搜捕那从皇宫中逃脱的装神弄鬼之人的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都死在了京城以南数百里的甜山之上。
一道死在那里的还有迷天七圣盟的张铁树和张烈心,虽未曾在明面上被招揽,却也私底下有些人心中有数,正是方应看的部下的胜玉强和小穿山,以及——
才过世不算太久的敉乱督察使文张的儿子文雪岸。
从明面上来看,这一番乱斗混杂了起码三方的势力。
迷天七圣盟、有桥集团和蔡京一党。
但现场的争斗痕迹,却让人实在容易迷糊。
譬如说六合青龙之中的白愁飞死在了名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暗器之下,这个暗器文张手里有一套,文雪岸会有也不奇怪,可暗器的发射装置却并不在山上。
再比如说在场除了如胜玉强和小穿山这样与元十三限并非是一伙的人死在他手里,他的徒弟鲁书一和燕诗二身上的伤口和前两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说他们死在了自己师父的手里。
可惜那十二人尽数没了气,自然没有人可以告诉后来者当时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另一人飞马回报,在京郊赫然发现了小侯爷方应看的尸体。
在他身上装着的正是击杀了白愁飞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和杀了顾铁三的血河神剑,当时在场的还有这位一入京城便声威不小的小侯爷,可就连他也没能活着回到京城。
京城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封闭的必要,方应看既然出得去,那能往皇宫里闯一遭的刺客又如何出不去。
蔡京听闻又折了个元十三限,气得将手里的杯子都给砸了。
他前几日与傅宗书之间因为文张、黄金鳞还有九幽神君之死生出了嫌隙,现在的局面两人又当即握手言和,“和好如初”。
蔡京更是在收到京城之外十三条人命消息的时候,将傅宗书请到了自己的府上。
现在看到他这惊怒交加的状态,傅宗书不由叹了口气,“太师,现在可不是您乱了方寸的时候。”
“那你要我怎么办。”蔡京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脸上闪过了一丝肉眼可见的阴霾,“当年凌惊怖的那件事你就知道了,我对六合青龙大阵所寄托的希望不小,能有个克制诸葛小花的东西,别管这是什么,也别管都是些什么人,派的上用场便好,可现在呢?”
“别说诸葛小花只是被关了个禁闭,迟早也是要放出来的,我们这边先是死了个九幽神君,再是死了个元十三限,可到现在连动手的人是谁都没挖出来,还谈何对付这个总和我作对的老匹夫!”
蔡京语气愈加急促,“最麻烦的是,怎么连方应看都被牵扯进来了!这人在京城里领了个神通侯的名义在,对血河帮那六派有个交代便也罢了,他和米有桥那太监勾勾搭搭的,整出个有桥集团,反正也不站边,我们就当陪小孩子玩过家家,但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只想当个官家和方巨侠之间联络感情的桥梁。”
“可是他死了。”傅宗书提醒了句。
“不错,他死了,他活着麻烦,你我迟早要提防这个不简单的后生,他死了更麻烦,方巨侠势必要来京城替他的干儿子收拾,也要问出个交代出来,就算杀了方应看的人其实跟我们有仇,以方巨侠这种当年都不想接受神通侯册封的人,同样不会接受我们的邀请。”
蔡京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没有一样让他顺心的。
“我倒是不怕米有桥,”蔡京继续说道,“这老东西别看是什么志气未丧,这才与方应看勾搭到一处,但今日我们去神通侯府上查看的时候,都这个时候了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却说不出方应看是从什么地方离开京城的,要把整个神通侯府都翻一遍过来可不容易。方应看倒是也有不少事情瞒着他。”
“我只怕那个神秘高手……”
傅宗书摇头道,“我倒不觉得这是神秘高手。”
“太师应当也看出来了,如今京城里的风起云涌之态,都是因为什么人回到了京城里引发的。
方应看年少气盛看不出来,你我当年是有见到过六分半堂中更能为我们做事的雷损如何从京城中败退的,有些手段再一次被使用,依然效果惊人,您眼力不错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不可能是那个击杀了元十三限的人而已。”
“可是这京城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小看年轻人。当年苏梦枕接手金风细雨楼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九岁而已。”
“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们非但不怕别人怀疑到他们身上,反而在此时庆祝他们的黄楼主持失踪多年回归,更是将其提拔为副楼主的用意,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蔡京沉下了脸色,“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傅宗书看了眼在角落里抱着剑似乎是在睡觉,实则并非是个寻常剑客的“梦中剑”罗睡觉,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三件事。”
“第一,请刘独峰出手,探查这十三条人命案子的真凶,有些时候我们可以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事,现在按律法来做,刘独峰不想接那就让任劳任怨抓能动的人来审讯,让朱月明出马调查,比起刑部,我想刘捕神会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方法。”
“第二,太师您身边的七绝神剑中秘密遣人调查连云寨之事,有一就有二,我不信此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一旦确认血书在金风细雨楼,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这东西是官家想要的,又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把柄落在一个江湖势力的手中。
“第三,我听闻太师近年来招揽的奇人异士不少,更是为了未雨绸缪对付迷天七圣盟请来了一位能令疯癫之人更疯的音律高手。”
傅宗书托起了桌上仅剩的茶盏,浅抿了一口,“太师,你我的武功顶多就是在有刺客登门的时候,靠着一点微末的技巧,让旁人以为我们躲不过去的时候躲开第一道攻击而已,再高深却也已经没有了。既然都不是武道上的本事人,对方能杀元十三限杀九幽神君,甚至敢独闯大内,从诸葛小花的手里全身而退,杀上一个傅宗书和蔡京又有什么难的。”
“都是惜命之人,为何不能选择以暴制暴。”
傅宗书和蔡京相视一眼,这一二三条列出,都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露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
京城里因为这十三人的死讯激起的波澜,却好像被挡在了天泉山外。
准确的说,是被挡在了金风细雨楼中苏梦枕的卧房之外。
树大夫有些茫然地看着时年轻车熟路地将苏梦枕按在了那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来汇报之前的用药情况。
他朝着杨无邪看了眼,却看到对方指了指时年腰间挂着的玉佩,摇头不语,猜到应当是楼主给了她什么权力,却没想到对方的行动力这么高。
“现在还不是我能休息的时候。”苏梦枕无奈地看着自己被人扼住的手腕。
时年的头发在这个动作中垂落在他的鬓边,让他的脸上有些发痒,更何况是心上,偏偏她像是生怕他打算做个不太听话的病人一样,从杨无邪的口中得知这块玉佩是他多年佩戴,确实可以当做楼主的身份来用,想都不想地就动了手。
“这话你说了不算。我想了想不能欠你这么多东西,你看蜃楼刀的打造还要多亏你和老楼主的介绍信,六戊潜形丝也是你帮忙换来的……”
“那是神侯肯割爱。”苏梦枕纠正了她的说法。
“这没什么区别,总归就是这也是一份大礼,再加上那块玉佩,我寻思着,还是得让你的病情稍稍有点起色,我才放心继续坐在副楼主的位置上,否则别人还以为我这是回来等着你殡天,继承红袖刀和金风细雨楼的。”
“……”
你若当真能长久留在此地,就是继承了又有何妨。
可惜他总不能将这话说出口。
而时年仿佛将他此时的沉默当做了默认,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你放心,上次不是做过一次实验了吗,这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是这经年累月的痼疾,不是这么一朝一夕就能清除的而已。”
“你若信我,不出一年我便还你一个足够健康的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苏梦枕总觉得时年其实还藏了些话没说出口,比如说,为何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纯粹因为收到的礼物太多而想要回礼,更像是在看着一盘点心。
因为在出门打架之前需要填饱肚子,这才选择对着点心动手。
不……大约只是他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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