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蔓子
琥珀歪了歪头,没有动静。
老书生的头被摁进了水盆之中,他拼命挣扎,这挣扎却也被怨气所牢牢控制,不叫他打翻水盆。他惊恐至极,张嘴想要惨叫,但是嘴里却拥入了无数的水。
鬼衣放松了力道,让他一下子抬起了头,老书生疯狂地咳嗽着,眼睛里已满是红血丝。
他见琥珀仍然围观,一边咳嗽一边恳求:“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我乃是县衙的师爷,姑娘救我,我必有重谢……!”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起了琥珀帷帽之上的轻纱,露出了她苍白的面容,她刚刚哭过一场,眼角通红,鲜艳的唇色却愈发的娇艳欲滴,眼角那一抹血红色的眼线,利落得像是一把刀子。
心里没鬼的人只会觉得美丽妖异,心里有鬼的人却会被吓得两腿战战。
这老书生看到了琥珀的脸之后,忽然遍体生寒,脸色慢慢地变化,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动,他忽然失声道:“你……你……是狐妖,是狐妖!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透了!!怎么会……怎么会……”
琥珀歪了歪头,忽然想起了他。
她喃喃地道:“……你是李师爷。”
那个用计把她拖在县衙里的李师爷。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年后,他已白发苍苍,脸上到处都是皱纹与老年斑,时隔多年,琥珀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认得出来呢?
可是李师爷记琥珀却记得非常清楚,这或许是因为琥珀很美丽,也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实在是过于的惨烈,以至于李师爷一直都很害怕她回来复仇,因此才会怂恿县令将她剥皮,尸体剁成块拿去喂狗……
越残忍的手段,越代表了他的恐惧。
此时此刻,李师爷的恐惧已达到了顶峰!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道:“是你……!是你回来报复我了……不、不、这件事不管我的事,我只是按照县令大人的要求办事而已!!当时的县令早已死了,杜家人也被你杀光了……你要报复也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琥珀冷冷地看着他。
鬼衣又一次把他的头摁在了水里,让他接受残酷的水刑。
鬼衣似乎很享受这个样子去折磨这些害死她们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鬼衣又一次的松开,李师爷得以喘息,此时此刻,他的脸色已完全苍白了,眼睛里充血,说话奄奄一息,已完全喊叫不出来了。
他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瞪着琥珀,喃喃地道:“不懂人伦天理的狐妖……你、你有什么资格杀我?!你是什么东西,去管人家杜家的事情……!你、你该死!死了还要拉我下水……你……你……!”
琥珀却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把刚出生的女婴杀死呢?”
李师爷一愣,失声道:“……你说什么?”
琥珀摇摇头,只道:“要复仇的不是我,你明明能看得到是什么东西在杀你,为什么却一直看着我?难道你这一生就只害过我,你就没有杀过……什么别的人?”
李师爷如遭雷劈,僵硬地转头,看着那一件飘扬在空中的,血淋淋的鬼衣。
鬼衣是包裹着什么东西的。
那东西的形状,像是一个婴儿。
李师爷已吓得不会说话。
……一年以前,他的小儿媳妇生下了第三胎,接连三胎都是女儿,李师爷盛怒之下,把那女孩扔进水盆里溺死了。
水盆、溺死……
他忽然浑身发起颤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聪明的李师爷,或许已想到了近来接连死亡的人死亡的真相了,只不过这领悟实在是太晚。
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被鬼衣给摁到了水盆之中。
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多久,很快就被溺死了。
红鬼衣衣袂飘飘,缠绕在死亡的李师爷身边,它身上的颜色似乎已有些浅淡了,那些漆黑的怨气也在渐渐地消散。
……她们有明确的复仇对象,她们的复仇好似已要结束了。
冤有头、债有主,她们在杀死了曾害死自己的人之后,这一股纠结的怨气就开始在此处渐渐的消散。
琥珀有些呆呆地望着消散的怨气,心中只道:只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生死轮回这一回事,也只希望你们的下一世,可以投胎到好人家里去,不要像这一世一样刚出生就死亡,也不要像定娘一样,只要活着,就一直被家人折磨。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着,一只手却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修长而温暖,稳定而有力。
这只手的主人身上,带着一股令人喜欢的、皂荚的清洁香气。
……是展昭。
琥珀惊了一跳,转身看他。
展昭就站在她的身后。
他依然是如此,一席深蓝衣衫,长身玉立、如青松一般的笔挺,腰间别着巨阙宝剑,面容俊朗,身姿姣好。
他皱着眉,看着琥珀,琥珀一惊,下意识地挣脱他的手,后退了两步,警惕地说:“……你、你要怎么样?你是不是生气了,觉得我……阻止你办案了。”
展昭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师爷,李师爷的胡子与头发都已湿了,贴在脸上,他脸色惨白,面色狰狞,活脱脱就是一只被溺死的水鬼。
鬼衣在旁边飘动,怨气正在不断地消散。
琥珀忽然伸出了双手,挡在了鬼衣的面前,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似再说,我没错!我没错!我的选择是没错的!
她说:“……不要斩杀它,它已复完仇了,它已快要消散了!”
她眼睛通红,似是已心碎到了极点。
……因为她认为,她已要失去展昭了。
从今往后,她又是一只狐了,展昭一定会生气,一定会走,他们两个一别两宽,就当这几日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琥珀认为一定会如此。
展昭的表情也慢慢地变了。
他的眉宇之间,竟出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怒意……他从不生气的,被琥珀抓伤肩膀的时候,他都没有生过一点点的气,可是此时此刻……展昭已生气了。
他生气的时候,棱角就显得更加的分明,那眉眼之中的温润之意也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双眸,黑得好似是墨一样,叫人见了,没由来的就害怕,而他的手背之上,也迸出了一条条的青筋,身上的肌肉全部都紧绷了起来,好似在克制什么巨大的愤怒一样。
他死死地盯着琥珀,紧紧地咬着牙,又在看到狐狸美人通红的双眼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展昭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复而睁眼。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难以置信地道:“……琥珀,在你心中,展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138章
展昭英俊的面容之上隐隐浮现出了一种怒意,他似乎在努力的压制这种怒意,但是那紧紧抿起的嘴唇、略显的有些锋利的五官,都让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有那种令人心生畏惧的侵略性。
他问出那句话之后,琥珀心绪大乱,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展昭闭上了眼,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太阳穴上,也迸起了可怖的青筋。
展昭哑声道:“……琥珀,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迂腐之人么?”
琥珀不知如何回答。
她瞪着眼睛,眼眶却是通红的,好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明是她暗算了展昭,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显得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眼角红红、欲泪欲泣。
展昭一看,便心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道:“……我不会对鬼衣动手,琥珀,你不要误会我。”
琥珀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算是什么问题?
展昭好似有些疲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道:“琥珀,展某并非迂腐之人,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会站在溺杀女婴的恶人一方么?”
琥珀道:“可是……可是……你是官差……你会为难……”
展昭摇了摇头,道:“官差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善恶观,只会维护一些本该死的恶人。”
琥珀露出一副好像做错了事的表情,喃喃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展昭道:“官府只是解决办法的一种方式而已……而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不能通过官府来解决。”
琥珀道:“……这件事也一样么?”
展昭叹了口气,道:“有些地方,溺杀女婴成风,官府严令禁止,却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这李师爷、刘三之流的人,就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这网漏得一定还不只这么大,但这句话,展昭却是不愿说出来的。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琥珀身后的鬼衣,道:“女婴已死,无人向官府控告,官府就不会管这样的案子……官府既已经不能给予你们正义,这正义……你们自己去争,并没有错。”
他的语气很坚定。
这并不像是一个公门中人所能说出来的话,可展昭不是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而是一个武官,在几年之前,他还曾是江湖游侠,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手上倒也不是没沾过恶人的血。①
他投身入公门,也并不是全然的对朝廷、对这天下的官都有认同之心,他只是为了包大人而已。他认同包大人的理念、敬佩包大人的为人,为了他,才肯在那耀武楼上演武,不惜被天下江湖人所瞧不起,换到了一个四品带刀侍卫的位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冤有头、债有主!
这本就是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既然此地的官府无法为这些惨死的女婴们做主,那她们自己为自己做主,又有什么错呢?即使有错,鬼衣却也只是一团无知无觉的怨气罢了,没有人心、也不会思考,又如何能以人类的律法去看待它呢?
鬼衣的复仇已要完毕,怨气已要消散,此时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看着她们烟消云散,在心里祈祷,希望她们下辈子能投胎去一个好人家,不要再生在这种挨天杀的家庭了。
展昭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既然它已复完了仇,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话音刚落,那鬼衣之上的怨气,已悉数消散了。
血红血红的鬼衣,颜色竟也慢慢地变成淡色,最后变成一件杏色的衣衫……这衣衫,正是定娘生前的那一件衣裳,二十多年过去,已陈旧不堪。
……定娘的怨气也已消散了。
所有的怨气都消失了,衣衫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衫,轻飘飘地要落在地上,琥珀伸手去接,衣衫就落在了琥珀的手上。
这并算不得是一件很好看、很时兴的衣衫,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想让定娘穿的光鲜亮丽,杏色是好看的颜色,却也是一种个性不强烈的颜色。
定娘的个性却是很强烈的,她的个性若是不强烈,就绝不会一心一意要找个说法,要离开绣楼。
琥珀抱紧了那件杏色的衣裳。
而展昭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将琥珀搂入了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抱了起来。
琥珀“嘤!”了一声,眼睛瞪得很圆。
展昭哑声道:“怎么了?你竟是一点儿也不信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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