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明儿进宫,必要再安慰一番四哥。
雍正帝沉思起来。
今日十三爷到养心殿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个太医,特来向皇上说明自己的腿脚无碍,好安慰皇兄的噩梦之悸。皇上认真听完太医的回禀,然后指着其中一位专擅骨科的毛太医道:“朕就将怡亲王的身子骨交给你们了,自己思量去吧。”
给毛太医吓得一身冷汗,连连磕头保证:只要他的腿还在,就保证怡亲王的腿好好的。
怡亲王心道:四哥打小对佛家真言就比旁的兄弟们信些,怪道对于一噩梦这样在意。
想想皇兄这些日子在太后和贵妃中为难,还要惦记自己,十三爷心里更是盈满了感激和动容。
皇上关心他,他自然也全心记挂着皇上。太医退下后,怡亲王还留了下来开导了一番皇兄,小心翼翼劝着皇兄给太后娘娘低个头。
且说怡亲王这一劝慰,倒把皇上劝的沉思起来。
十三弟对年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的行为,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一个贵妃,暗坑了太后一把,越过皇后,直接给所有新人秀女关了禁闭,这在雍正帝看来,明显是僭越行为。只是他暂时还整顿不到后宫,才先置之不理,押后处置。
可是在十三口中,这样的僭越事儿因为是年贵妃做的,似乎就很正常。
十三甚至以为他是迫于太后的压力,这十日才不能去看贵妃的。
雍正帝是真的有点惊讶了:‘自己’之前竟然偏宠年氏至此吗?
待十三走后,皇上起身:事情到了眼前,再嫌烦乱也得做,他得去后宫见一见皇后了。
皇上十日未入后宫,未召幸甚至未召见任何一位嫔位,这会子一入后宫,却去了皇后那里。
年贵妃所居的翊坤宫,虽然与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分在东西六宫,但她的消息很灵通,几乎是圣驾一到钟粹宫,她就知道了。
哪怕是心里告诉自己,皇上去见皇后,一定是有正事要说,必不是情分上的见面,年氏心里也跟熬了一锅醋似的。
原本这一日,贵妃心情很不错——储秀宫新人们的考卷直接送到了她跟前,她提笔批卷,给大部分人判了个不及格。
看着满页红叉,贵妃就舒坦了。
钟粹宫里,皇后命宫女将翊坤宫送来批完的考卷放在南窗下的前檐炕桌上。
若是皇上肯留下喝杯茶,必是在前檐炕上稍歇。
正好也让皇上瞧瞧,贵妃出了些什么古怪题目——照着贵妃这样严苛的考法,只怕储秀宫的秀女一年也出不来!
皇后是真有点动怒了:贵妃这回从出考题到批卷,愣是没禀报她一声,自己就办完了。
她是皇后,不可能去追着各个妃嫔要工作量去,宫里大大小小每日都有数百件事儿,有时她也委派给齐妃或是熹妃去做,但旁的妃嫔,哪怕是资历最老,在王府时跟她也不是很对付的齐妃,都会主动奉上一应流程,请她来定夺。
皇后是裁夺的领导,妃嫔只是办事的员工。
不会像贵妃似的,自己一轱辘都办完了,最后才把批完的考卷封起来往皇后这一送,还命宫人递了话:“娘娘虽心慈,却不知这些年轻的妃嫔只是一味搪塞惫懒,请娘娘瞧瞧,她们这规矩学的可能出门见人?岂不是丢了紫禁城的人?”
皇后着实动气:贵妃几乎就指到她脸上来了。而且还不是自己亲自过来指的,居然只派个翊坤宫寻常太监来传话!到底她们谁是皇后,谁是妃子?!
皇后当即就命人扣下传话的太监,以规矩不合送到了内务府去发落,再派了自己的宫人去给贵妃传达了这个消息,只可怜那太监跑一趟腿儿成了炮灰。
谁料过了午后,苏培盛忽然来钟粹宫传话,说皇上一会儿要过来。
皇后闻言就先是一惊。莫不是自己发落了贵妃宫里一个寻常太监,皇上就要来问责?
惊是惊了一下,但因心内有好大的气恼,皇后有点上头,却是不怕,甚至想着,若是皇上居然为了个奴才来问责她,那就直接让年贵妃当家去吧!
宫女贡眉默默去摆‘储秀宫考卷’,剩下雪芽和白毫在皇后身边服侍,俱是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后。
她们真怕帝后争执起来。
而且,她们也为娘娘委屈。过去一年里,娘娘为了调停安排那些太妃们,费了无数心力,从宜太妃起那些娘娘们哪有一个好相与的,这宫里又都是先帝爷时的宫人,盘根错节,奴才欺瞒主子的事儿也没少发生。
那时候贵妃在做什么?只是侍奉皇上做宠妃,甚至年氏还得了抬旗的荣耀。
后宫现在的稳当都是她们主子样样周全的,结果皇上倒好,新年时候,忽然道皇后太辛苦,转头让贵妃协理六宫了,美其名曰皇后歇歇,把寻常事交给贵妃,自个儿揽总就好,实则就是替贵妃树立威风。
要雪芽看,皇后娘娘最辛苦的,就是忍耐这么个贵妃!
但……贵妃背后是皇上啊,雪芽忧心忡忡,恐帝后之间本就淡薄的夫妻情分,再生裂痕。
这不是王府的王爷和福晋了,这是宫中。
大清又不是没有过废后的皇帝,没有过封皇后的贵妃——孝献皇后董鄂氏的故事还如雷贯耳呢。
皇上进门的时候,看着给他请安的皇后,竟然一时忘了叫起。
他几乎已经记不清皇后的脸了。
其实皇后只比他早离世四年,他记不清的并非她过世前的病容干枯的面容,而是这样三十许年纪,凤仪端正,容光细腻,脸上还带着鲜明情绪,似乎有点着恼似的皇后。
这样鲜活的,他的结发妻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皇上是一时沉浸在记忆里,而皇后见皇上居然没有叫起,让她依旧屈膝福身,腹内火烧的更旺了:都不叫我这个皇后起身?皇上你就是来给年贵妃出气的是不是!
这会子的皇后,跟十三爷的思路对上了:皇上这些日子不去看年贵妃,也只是碍于太后的施压,心里指不定怎么思念,且要拿别人出气使劲儿呢!
好在皇上的走神不过片刻,而且他想着旧事,心肠触动,便伸出手来亲自扶起皇后:“起来吧。”语气颇为温和。
皇后怔住了,身后已经随时准备跪下磕头求‘皇上息怒’的雪芽等人也有些懵。
帝后二人进屋,宫女们都不等吩咐,就忙着奉茶,期盼皇上能在皇后宫里多留一刻。
皇上原就想与皇后多说说话,也理一理后宫的乱麻,就举步往南窗下的前檐炕走去,在炕桌前盘膝而坐,等着皇后坐到对面来说话。
正巧这一低头,就见香炉下头压了一沓子纸,且上头还有朱色勾勒的痕迹,皇上不免拿了过来,还随口嘱咐道:“虽说你这里不太焚香,这紫金炉不过是个摆设,但这写了字儿的纸压在香炉底下,万一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待粗粗翻阅一看,皇上眉峰遽然皱起:“这答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5章 “皇后去安排”
且说皇上径自走去坐下,皇后还有几分震惊:皇上居然没有在正殿与自己交代几句话后提脚就走?居然不用自己请就留下了?
直到皇上将一沓子储秀宫试卷拿在了手上,有些惊讶以至于慢半拍的皇后才连忙跟进来:“皇上说的是,原是我有些头疼,才叫人开窗透气,又怕风刮了纸去,这才随手压在了香炉底下。以后再不这样了,可是皇上那话,万一火星子迸溅上可是大事。”
皇后坐在皇上对面时,皇上还抬头问了一句:“怎么头疼?叫太医来瞧瞧,别不当回事。”
皇后低下头应了一声,方才那股子火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甚至有点后悔让宫女特意将‘储秀宫的答卷’放在这里了,与皇上这样如寻常人家夫妻般说说话,关心身体是多久没有的事儿了?她不愿提起年贵妃来了,不然只怕皇上又要生她的气。这些年他们夫妻渐行渐远,正是一个偏宠爱妃屡赐殊荣,一个却要牢牢守着自己的皇后尊严,就难免龃龉。
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皇后只好眼睁睁看着皇上翻了一遍手里的卷子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储秀宫今年入宫的妃嫔所答?”他蹙眉道:“学规矩就学了些这个?朕瞧着许多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皇后乍着胆子道:“皇上别恼,这题面是贵妃出的,我瞧着难了些,不怪……”
还未说完,就见皇上将一沓卷子扔在桌上,右手握成拳在上头敲了敲:“都是宫规上头的原话,有什么难处,还是不曾用心学!”
若是储秀宫的姑娘们,听了皇上这句话,估计能哭碎了心肝。
姜恒关上了窗子,把阴郁氛围挡在外头。
考完试当日,整个储秀宫陷入了异常的低迷,午膳只有一半人肯出来用——嬷嬷虽是负责教导规矩的,但到底是主仆之分,没法强迫人来吃饭。就用言语大法教导‘妃嫔们要珍重自身,才能更好的侍候万岁爷,自个儿怄气不用饭实在不妥’。
谁料新人们连这话都不听了,仍旧是不肯吃饭,各自在屋里伤心。
颇有一种“嬷嬷们不必再画饼了,我们要摆烂”的气质。
年贵妃的考题给了她们娇花似柔嫩的心灵极大打击。
到底是职场新人,还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啊。
姜恒坐在屋里,用炭条似的眉笔把考过的知识点标出来。说来年贵妃出的题,确实都是很抠细节的难度,其中有一道,是姜恒也有些拿不准,唯一没答全的题目:写出康熙二十九年元月元日坤宁宫祭祀的三十八道正菜。
话说除了三牲六畜不变,每年祭祀正菜其实都不一样,在宫规第五章【宫廷节日、祭祀礼仪】上,倒也列举了几年的供品做例子,但谁会去背这个啊,大家顶多背了妃嫔们在那日要怎么排队,怎么走动,怎么做事。
一见报菜名的题,都是震惊到以为自己眼花了。
而且年贵妃还特别爱考数字题目,例如宫中不同位份嫔妃所得的宫女太监数目;个人衣食住行份例(细致到领几根黄蜡,几根羊油蜡);皇后与贵妃仪驾与仪仗的规格数目区别都位列考卷。
这些题目都需要极精准的记忆和对数字的敏感度。
这一考,当真考哭了一片。众秀女深觉:贵妃就是为难我们,要是考过了才能出储秀宫的门,我们这辈子都要老死在储秀宫了。
金花们都哭成了泪花。
“宫规都学不明白,可见心性浮躁!”这些题目在后宫女子们看来是难为人,但在皇上看来,只要是书上有的,就是基础题。宫里固然有下人,但要是做主子的自己心里没谱,被下人忽悠了岂不是都不知道?
当年他们做皇子的时候,每年新岁向康熙帝磕头,都要穿整套亲王服制,奉上各府礼单,一应物件当然由下人们准备,但自己也要再留心检查数遍。万一夹杂一二僭越的物品,那是死都没地儿死去。
瞧瞧这些卷子上,偶有一年的三十八种祭祀菜肴答不出就算了,连坤宁宫大祭的宫妃次序都答不对的新人居然也不少——祭祀从来是最要紧而马虎不得的。
依着雍正帝的心思,这也就是群秀女,被留牌子入了宫只能一辈子吃他的粮米。要是朝上的官员,就该免了官撵回家去吃自己。
南窗下,皇后连忙挑出其中一张考卷,推给皇上看以求他消火:“万岁爷也要体谅,姑娘家读书本就少些,尤其是有些秀女只是寻常旗人家出身,能说满汉两语就不错了,看成文的宫规估计都看不懂,怎么经得住贵妃这样考?这不,也有出身满洲大族的姑娘答得很是不错,您瞧瞧这信贵人的题卷。”
倒不用皇后另外择出来给他看,皇上方才翻阅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头唯一让他看的过眼的就是信贵人瓜尔佳氏的题卷。
他刚问过十三弟有关信贵人的阿玛之事,今儿见了这样笔迹清爽,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八往上的题卷,心里就觉得,果然观保家里家教也不错,看来是一家子好的。
皇上带着羊脂玉扳指的拇指,在信贵人的试卷上停留了片刻。
但除这一张卷子外,满眼朱笔红叉仍在眼前,皇上目之所及就有好几个秀女,大约是不肯让答卷空着,就自己编了些规矩写上去,给皇上都气笑了:他甚至在想,这些新人秀女有嬷嬷盯着手把手教规矩,恨不得掰开了喂到嘴里还答得一塌糊涂,那些个科举出来,对官场两眼一抹黑直接就去当官的士子们,能给他管好这个天下吗!
他之前处置的眼高手低五谷不分的地方官也不在少数。
要不是人不能劈开,皇上真恨不得分出一百个自己和十三弟去,各地给安一个。
总之就是这份新人答卷,把皇上看的心头火起。
皇后腹内暗道不好:皇上的执拗脾气上来了,其实若是新人们一个个娇花似的站在跟前,又年轻又俏丽,犯点小错撒个娇估计皇上也就放过了。
可这白纸黑字的卷子,皇上估计是拿看折子的标准来衡量的,可不是看了要怒吗?
皇后转头使了个眼色,让雪芽将内务府南果库新送来的柑拿来几个,酸甜可口的让皇上吃了也好降降火气。
就在皇后除了护甲,浣手亲自剥柑的时候,皇上已经有了决断:“这大选后秀女入宫先学规矩的事儿,以后就定下来,让她们学明白了再出门!”至于小选入宫的包衣出身的宫女,原本就有这个规矩,而且是学足了三个月,才能放出来当差。
皇后递上被她剥好的,瓣瓣分明的柑,低声应了是。心中道:绕来绕去,皇上到底还是来告诉自己,贵妃的主意很好——大约贵妃做什么都是对的吧。
她这边还没心酸完,雍正帝又开口了:“只是这样的事儿,不该是贵妃牵头。该是皇额娘带着你来定。且也该从头细细定一份规矩,将宫规按照紧要次序都教给了她们再考较。”
皇上哪里看不出,这次的考题怕是突击考试的,否则不会这么一片稀烂。信贵人这等估计是平日就用心学了,其余秀女怕是进了宫,心思都没在学规矩上,每日糊弄着,忽然要考试,才答了个乱七八糟。
“罢了,横竖这是第一回 ,就当试着推行罢了。皇后也可借着这一回,将箴规定准,日后照着行去,就不会离谱。”说完还指了指这次的考卷,表示这就是离谱!
传出去,他的妃嫔们,连宫里祭祀的典仪都说不清楚,简直是贻笑大方!
顶尖学霸雍正帝愤怒了。
吃了两瓣柑,沉吟片刻后,皇上看着手下信贵人的答卷道:“再有,皇额娘赏赐过储秀宫诸人衣料,尤以信贵人为多,既如此,朕就先召见她一回。这件事,皇后你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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