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恒暗戳戳问起:“臣妾听安南厨子说过,他们那还有一种叫榴莲的果子,外头长得跟刺猬似的,味道也不甚好闻,但果肉倒是香甜。”
皇上想了想:“老八似乎提过一回。但他说那种果子味道不雅,长相丑陋又生锐刺易伤人,不易进贡。”
姜恒伤心:八爷,您怎么以貌取果。
而皇上的注意力则转移到桌上的一碗果泥上:“这一碗泥糊是什么菜?”旁的菜虽然在皇上眼里很奇怪,但多少还颜色丰富并摆盘精美,这就纯粹是一碗芒果肉压成的果泥罢了。
“是臣妾给敏敏准备的,刘太医说敏敏现在除了吃米糊,也可以加点果泥了。”
皇上有些诧异:据他所知,宫里皇子都是吃奶吃到两三岁,到了年纪都不爱吃饭一直吃奶也是有的。
姜恒就笑道:“敏敏很喜欢吃果泥呢,皇上要看看嘛?”
皇上颔首,敏敏的加餐地点,就从自己屋里转移到了正殿。
乳母用小银勺细致的一点点喂敏敏果泥,耐性儿十足。敏敏吃的虽然慢,但吃的非常香,小肚子跟着起起伏伏的。皇上就像沉迷于看熊猫啃竹子的无数网友一样,沉浸于看女儿吃果泥的重复动作里,默默被萌化。
这日夜里,皇上倒是罕见没有手不释卷,而是就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帐子顶,似乎颇有心事。
姜恒换过寝衣,从镜子的倒影里看了一会儿皇上神色,然后颇为遗憾:唉,今天是欣赏不到顶级帝王水平的解扣子表演了。
皇上这明显就是心中有事。
天渐热,她也就涂了一点点面乳,还是一种清新的大橙子味道。
内务府在化妆品研发上,实属勤勉。姜恒当年做了枸橼的沐膏夏日用,在接下来的夏日,各色清爽果香的沐膏就都已经面市了。
省了姜恒自己一点点去试了。
“皇上不太高兴?”姜恒轻轻坐在床沿上。
皇上原本看着帐子顶,后来闭上眼沉思。这会子未睁眼,嗅觉却灵敏,觉得身边好似坐下了一只非常清新的刚剖开的橙子。
让他哪怕闭着眼,眼前也立刻浮现出‘纤手破新橙’的景来。
于是伸手摸索着,将纤手握在掌心,依旧闭着眼:“也没有什么大事。”
姜恒:……没有什么大事儿就让让地方,让我进去睡觉呗。时辰也不早了,明儿您得起来上早朝,我也不轻快,得起来先看孩子,然后去上早班晨昏定省。
咱们就都早点睡,别再忧郁了好嘛?
然而皇上虽然嘴上说着没有什么大事,但显然就是有小事儿或是中事儿让他不高兴了,且还在等着姜恒发问和安慰。
姜恒看着皇上横在外侧,自己除非踩着他过去(今日穿的是寝衣是裙式,限制了她跨栏式过去),否则只能继续坐在这里当解语花。
于是姜恒拿出陪敏敏玩的热情来问道:“皇上跟臣妾说说吧,不要闷在心里。”说着还摇了皇上的手两下以作鼓励。
皇上这才睁眼,目光移动看她一眼,带着‘朕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非要问,那朕就勉为其难说给你听’的神色道:“朕今日考了弘时他们的功课。”
“弘时这半年多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为着齐妃从宫里到圆明园这事儿,朕瞧着他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朕曾开导过他,他年纪渐长,已是将出府的皇子,眼界要放开些。也曾痛斥过他,要他勤勉专注……”
可无论苦口婆心的教还是疾言厉色的斥,弘时都不往心里去。
一味沉浸在额娘被移到圆明园里的惶恐中。
“真不知要如何教导他才是了。”
皇上想,这大概不是能教出来的,比如自己和一众兄弟们也未见的是被教出来的心性。皇阿玛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太子二哥身上,在别的儿子上,用心当然就被分薄了。
这应当就是天赋了——皇上其实早就默认了弘时在做皇子的天赋上是不成的。
但皇上更不满的是弘时这么多年性情也没有一点改进和稳重。
弘昼别看天真,只怕将来长大了都比弘时能担事。
只为了齐妃一事,弘时这半年真是魂都不见了,就是定不下心。别说为君,就是为小官小吏者一点小事就慌个半年,下面百姓岂不是倒了血霉?
皇上并不是要他对自己额娘被送出宫无动于衷。而是皇上当时已经给足了齐妃和他的面子,是以‘齐妃资历最老,可照顾年嫔’为由一并送到圆明园的,名声脸面都给他保全了。
可弘时还是这么拎不起来。
“他不是很钦慕老八这个叔叔吗?那怎么不学点老八的好处?”
当年皇阿玛当着满朝文武骂老八是‘辛者库贱婢之子’,哪怕是作为政敌的皇上都觉得刺耳,觉得皇阿玛实不该如此侮辱自己的妾妃子嗣。
老八固然难受,但也很快振作并未消沉(虽然对当时皇上来说很遗憾老八没有就此消沉),更不曾如弘时这般慌脚鸡似的。
“朕对弘时着实失望。”
“朕想着,还是让他去见一眼齐妃,也好定定神。他如今也就只有孝心这点可取了。”
姜恒听得似乎很认真,其实是在惊异中:这是皇上第一次跟她讨论起皇子们的事儿,非常鲜明的表达他对皇子的态度。
是因为之前她没有孩子吗?皇上觉得跟她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她也不能明白,还是因为有了敏敏,皇上对她的情感更加亲近了,甚至可以跟她讨论皇子之事?
但无论是哪一条,都是件好事。
而皇上再睁眼看着她,倒是多了几分直白:“朕忽然将齐妃和年氏一起送到这圆明园,你虽没问,但只怕心里也琢磨过缘故。”
姜恒也直白道:“臣妾猜到了一些。”
果然皇上只是付之一笑:“朕相信你是猜到了一些,所以才从来不问,也没给齐妃求过什么情。”
“皇后倒是跟朕说了两三回给齐妃求情的话,逢年过节就来问朕要不要把齐妃接回宫里跟弘时团聚。”
“这原是她皇后的本分。然宫里其余妃嫔,要做和睦大度的样子,也多少与朕提过一回看在弘时的份上,要宽待齐妃。倒是你,前后什么话也没说。”
熹妃裕妃这两个有皇子的妃嫔,甭管心里如何欣喜于齐妃被送圆明园之事,面上都得去给齐妃求一次情,走一个过场。毕竟她们膝下都有儿子,为现今的皇长子生母求情是应尽的礼,否则倒像是嫉妒皇长子,为自己孩子铺路了。
而姜恒这里却就是不开口,皇上也就猜到她应该知道齐妃为何出宫。
这次换成皇上安抚似的晃了晃她的手。
“朕让弘时去见齐妃一面,却也不会把她移出来,敏敏还这么小呢。”
“只让齐妃依旧住在最西边的观澜堂就是了。隔着福海,她与年氏都过不来。你虽爱到处逛去,却也别带着敏敏去最西边玩就是了。”
之前姜恒就听引桥说过,圆明园可以看做被分为两半的园林。东边是房舍区,西边是景观区,景观区绝大部分又是一面大湖。
明明是湖,却名为福海就可知它有多大了。
坐船横穿都要颇久功夫。
福海再往西,也有几座稀疏的院落,皇上就是把年嫔和齐妃放在了隔着福海的最西边。
那相当于圆明园的天然冷宫了:游湖都很少游到那里去。
且西边又没有船坞,本身是没有船只的。
齐妃和年嫔要是想到东边房舍区跟皇上来个偶遇,既没有船,就只好步行——以妃嫔的步速和穿着,起码要认真走一个时辰。
这样热的天,什么美人儿妆容都化了,绝对会走出一个笑话。
因此圣驾虽然到了圆明园,她们却还是被困在福海最西头,日子跟以往比并没什么变化,既没有见到圣驾,也没见过旁人。
对弘时来说,这两日喜忧参半:昨儿被考糊了是忧,但皇阿玛终于松口让自己去给额娘请安,就是喜了。
可惜福海上头没有备船,弘时也不敢再回去找皇阿玛要艘船,只好亲自走路,艰难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齐妃所在的观澜堂。
母子俩终于见面,弘时有好多苦想要诉。
当然,在这儿之前,他先抱着茶壶,连着喝了几杯茶水,这路走起来真要人命!
弘时想要诉苦,然而齐妃深觉自己苦更多:她可是去年年前就被弄到圆明园来了,如今都大半年过去了,她真是要被憋疯在这里了!
在皇上不来住的时候,圆明园本来人就少,西边更是除了宫里伺候的人,一点儿人声不闻。
出门就是浩渺湖面,没有让齐妃修身养性,养的心胸如湖水般宽广,倒是让她如同掉到湖里一样痛苦。
起初她还在自己屋里想法子解闷,后来她甚至都会跑去跟年氏说话,就可知她憋成什么样了。
毕竟齐妃是来奉旨照顾年嫔的,宫人们也不敢拦着她。
而齐妃既然觉得自己委屈,话里话外就带了出来,甚至跟年嫔抱怨起来:“我不过给你传几句话,不过想给你送点衣裳,便是生了想法,想让你出去气气信嫔又如何,到底你也没出去,我也没气着伤着信嫔啊,皇上怎么就这么生气,竟不顾多年情分,将我发落到这荒山野岭似的园子里来!”
年嫔初次听了这话,脸上全然是被她蠢到的震惊。
齐妃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来?
皇上是个问迹也问心的人,你都起了要对怀着身孕的信嫔不利的心思,还是要通过我来算计信嫔。
恶意已起,只是未遂而已,居然就觉得自己被处置委屈了?
年嫔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齐妃,不无凄凉想着:应当是我没有孩子的缘故吧。都是犯了皇上的忌讳,齐妃还能留在妃位上,想来就是三阿哥的缘故。
看着齐妃叭叭叭多了,年嫔也习惯了,反正闲着也闲着,颇有种‘我看看今天你又能说出什么蠢话’的消遣式期待。
而齐妃开始跟年嫔聊天后,也不免奇怪对年嫔发问道:“在宫里你不是病的七死八活的了吗?怎么到这圆明园……虽说这里不至于缺医少药,但到底跟宫里太医没法比,你的病反而好了呢?”
年嫔根本不愿意搭理她:当时她在紫禁城要死要活是为了想见皇上,想让皇上心软,如今都到了这福海边边上住着了,还折腾自己作甚?
再者,年嫔心里有一股力气支撑着她:恨总是比爱更长久的。
她要在这圆明园的一角活着,等着看信嫔的失宠!她曾经难道不比信嫔得宠吗?那六年无人能比她的光芒,别说皇后退让,太后也拿捏不住她。
故而年嫔有这么一股气儿,要在这里等着,说不得有朝一日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失宠的信嫔,而不是目前一脸蠢相问她为什么病好了的齐妃。
只说齐妃这大半年真是自觉受尽了委屈,每日除了用膳睡觉,无所事事并惦记宫里诸事的焦虑几乎逼疯了她。
尤其是年节下的时候,齐妃极为怀念作为皇长子生母和妃位,与内外命妇寒暄周旋的快感。
这会子终于见到儿子,齐妃当然有无数苦要诉。
弘时才请完安,齐妃就哭道:“听说圣驾都到圆明园好几日了,你怎么才来请安,是不是连你也忘了额娘了?”
齐妃原本是个很挂念儿子的慈母,但这大半年也给她关成了个怨妇,见了唯一的亲人就要抱怨。
可弘时比她还委屈还想抱怨,一听这话就道:“额娘还怪儿子忘了您?若不是儿子三番五次在皇阿玛跟前恳求,皇阿玛怎么会让儿子来见您!”
齐妃一听就喜道:“你求了你皇阿玛?真是好儿子!那他既然让你来见我,必是愿意将我移出这福海以西,搬到东边院落去住了。”
弘时一怔,摇头道:“那并没有,皇阿玛只让儿子来见一面额娘。”
齐妃就立刻失望极了,并嘟囔道:“那有什么用。见了也白搭。”
这话一说,弘时这半年屡次求情被皇阿玛斥骂的心酸,昨儿被皇阿玛当着弟弟们甚至太监们惩罚的羞恼尽数浮上心头,他恼道:“额娘是觉得见了儿子也无用?那儿子真是白惦记您了!”
“当时信嫔娘娘有孕,儿子都说了,让额娘别动别动,您倒好,去与年嫔勾结,这是怎么想来?害的自己丢了脸不说还被关到圆明园,今日我好不容易求了皇阿玛来看您,您不说体谅我因为您的过失没有颜面,倒是还抱怨我不中用。”
齐妃震惊而哭:“你是觉得额娘给你丢脸了?”
母子俩鸡同鸭讲,倒是越说越激动。
弘时又想起弘昼被皇阿玛表扬的事儿,想起裕妃跟信嫔越走越近就道:“弘历弘昼都有额娘帮衬。裕妃母子最精,前儿皇阿玛赏了我们新贡的果子(弘时没好意思说自己没得到赏赐),偏生弘昼就立刻道拿回去给妹妹吃。皇阿玛果然喜欢,夸五弟会照顾妹妹。”
“再有弘历,如今没了贵妃,额娘也不在宫里,熹妃常帮着皇后料理点琐事,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阿哥所服侍的太监对弘历比对儿子还恭敬些。”
“且弘历自己也滑头的很,皇阿玛刚赞了五弟关爱妹妹,弘历就拿着自己写的诗去坦坦荡荡馆给四妹妹念书念诗的装好哥哥样子!他们仗着还不足十岁,仍是可以去后妃宫中的,可儿子就无法。偏生额娘不但帮不上儿子,只替儿子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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