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康熙爷能生,那一堆儿子的婚嫁大事自己生前没管完,就全都归雍正爷这位兄长来管了。先帝爷的皇子里从老十六开始,今年都还不到二十岁,没了阿玛做主,可不就得靠着自己皇帝哥哥从选秀里择名门淑女指婚吗?
这是未婚的小兄弟们,还有未婚的大侄子们!
跟皇上年龄差不多的兄弟们,孩子可都是大个位数起步的量,有的两位也打不住,到了娶亲的年纪,可不是都伸着脖子等秀女指婚吗?
选秀是势在必行的。
内务府关于选秀工作的启动草拟书,一式三份,皇上、太后、皇后各递了一份。
毕竟次年二月底秀女就要入宫参选的话,这会子内务府就要开始准备了:光前期各旗的统计和确认工作,就要三个月不止。
而皇上先将内务府的折子留中不发,这夜批完折子后就往太后住的月坛云居来。
晚膳后凉风习习,太后正在绕着小花园的石子路散步。
见皇上到了,太后就命人上茶,留皇上说话:“正好你来了,哀家还要跟你说来年选秀之事。”
除了选秀,太后还惦记着弘时。
她已然知道皇上是不喜欢弘时这个长子的,而弘时这孩子实在也不大争气。但太后在孙辈上,就跟天下所有隔辈溺爱的祖母一样,基本处于盲目乐观状态:孩子不懂事?那就是还没长大呢!等娶了媳妇就好了!
于是打齐妃犯错起,太后就在借着年节留意满八旗中的亲贵之女,想着给弘时娶一房好媳妇,让儿子跟孙子的父子情分缓和一下。
这是头等要事。
皇上见太后命人煮茶,显然要长谈,倒是也合了他的心意,母子二人拾阶而上,在最高的月亭处坐下来。
太后所居的“月坛云居”,是圆明园最为开阔地势也最高的院子,取如明月于云中之意。
就因太后住在这儿,姜恒自打到了这圆明园,已经瘦了好几斤了。生完敏敏后,哪怕努力控制也仍旧上浮了一点的重量,就通过这些日子爬山将敏敏送给太后消耗掉了。
虽然上下出门费劲了一点,但这处月坛云居到了夜里,月色真是极佳。
以至于母子二人坐下,一时都没有开口,俱是望着皎皎明月,各有心旷神怡,将凡俗之事忘却之感。
直到茶水果品上来,皇上才挥退宫女:“去给皇额娘添一件披风,这里不必你们伺候。”
亲自给太后斟茶。
太后看着皇上,满眼的疼爱几乎从眼中溢出来:“打端午前,皇上就为各地夏收之事操劳忙碌了许久,前些日子又闹出宫中清查阿芙蓉的事儿来,皇上可是又见瘦了。”
皇上迎着太后的目光,也露出几分笑意:“朕夏日总比冬日稍为清减,皇额娘不必忧心。”
太后呷了一口茶,这才缓缓起了个头:“说起这阿芙蓉的事儿,哀家听说原是弘时先带进宫来的,还让齐妃误食了,好在你没入口。”
见皇上提起弘时来就要皱眉,太后就叹道:“弘时这孩子,不可你的心,哀家都知道。然这都是齐妃没教好的缘故,她自己就素性焦躁,把个孩子也教的不稳重起来。”把锅扣在齐妃身上后,太后又适时抛出自己的娶媳妇论:“等明年选秀,皇上给他挑个上佳的福晋细细劝着就好了。”
皇上对弘时的婚事早有计划,一定给他挑个厉害的蒙古格格制住他,且不一定要出自蒙古王公的亲女,可以出身旁支略低一点,但有主意有脾气的才好。
于是皇上便道:“皇额娘放心,弘时总是朕的儿子,朕已经开始给他挑福晋了。”
说过弘时事,皇上就提起关于选秀的另一件事:这次选秀应选尽选,挑些合宜的姑娘给适龄的宗亲指婚,尤其是几个幼弟,更要请太后费心挑福晋以备大婚,好安皇阿玛在天之灵。
太后都边听边颔首。
说到这儿,皇上却话音一转:“但后宫里人已经尽够了,朕就不留人了。”
太后当即就惊讶了,原本要喝茶的手,举到半空中都悬停住忘了继续抬。
只三连问道:“什么?后宫不留人?这怎么行?”
太后的反应皇上也早有准备,他也不直接答话,反而一挥手,将亭子下站着的苏培盛叫上来。
苏培盛捧出几份折子来。
皇上拿起最上头的一本亲手递给太后。
太后却犹豫着并不曾接:顺治帝可是在宫里立过铁牌道后宫不得干政的。
康熙爷虽说跟顺治帝这位阿玛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自己又是孝庄太后教导过得朝政的,但成年后却对‘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贯彻的异常到位。甭说她们这些有儿子的嫔妃了,就算是他曾立过的三任皇后,也是没一个敢置喙前朝事儿的。
皇上见太后不接,便又往前递了递诚恳道:“这几封折子不涉军机机密大事,且也都是好几个月前的折子,早处置过了。儿子请额娘阅看,只是想借这事跟额娘叙明,儿子素日都在做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样的皇帝。”
听得出皇上这是发自肺腑贴心之言,太后这才接过来。
她将挂在压襟荷包里的折叠金丝西洋老花镜拿出来,看起皇上递给她的第一份折子。
这是浙江督抚觉罗氏满保上的折子,皇上之所以挑出这一份给太后,不但因这份是寻常庶务不涉军机,更因为这位觉罗满保是正儿八经的红带子,爱新觉罗氏,按说是最能跟皇室一体同心的。
可就连这样身份的官员,也私心颇多。
这是十一月里的折子。
奏的是因冬日北方河道结冰,许多浙江的船只能被迫留在山东河道无法返回之事。
这也是常有事,太后往下看去,只见满保还提出了解决方案:浙江粮道蒋国英预备先从漕运上支十五万两银子,新造六百余艘船应急。将来的五年里再用这六百艘新船逐渐将漕运上已满年限的老旧船只共五百八十余艘陆续替换下来,此项更换船只便不再向户部支领银钱,以平账目。
太后看过一遍,颇为不解问道:“哀家不通外事,但若要以后宫事儿来类比着瞧——一时旧物不凑手令挪了库银打造新的,倒不失为应急之法,难道这不行吗?”
老旧船只总要换的,提前支用出银子造新船,既能解了冬日船只不足的急用,又能用之与将来,难道不好吗?
皇上颔首:“是,若只看满保上的折子,倒不失为灵巧不拘泥之法,朕只怕还要赏他跟蒋国英!”
随后皇上一点头,苏培盛就递上另外的折子。
太后注意到,这些折子是装在一种带锁木匣里的,可见是密折。
太后取过细看后,不由勃然而怒:“这满保和蒋英国竟敢如此欺瞒皇上?”
这几封密折分别是苏州织造高斌以及山东粮道黄奇峰等人上的。
山东粮道上的密折意在说明山东地段的河道虽结冰,但他们山东粮道早料着此事,所以早命浙江的船提早返航了。‘听说’浙江粮道以船只困于山东境地为由要建新船,他们实不知此事为何。又不敢擅揣,就密折报与皇上知晓。
这明显是个不想背锅的在拼命甩头:浙江要银子要船是自己的猫腻!我们啥也不知道,可别牵扯我大山东官场,请皇上明察!
而就在江南之地的高斌,折子则告状告的更直白:蒋国英于粮道上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故借口造船之事,上通浙江督抚满保,意图支取浙江漕运税收填补自己的亏空!至于那六百艘新船并非新造,乃蒋国英派人勒索漕运上商户民户,逼取征用民船,稍加修造作伪以填塞数目。
太后抬起头看着皇上。
皇上面对着这世对自己全然只有关怀的生母道:“额娘从前问过朕,为何要比皇阿玛年间多增数十倍可上密折的官员数,每日看这样多的折子,岂不是太劳累了自己——如今这就是答案。”
“若是山东粮道不能上密折,若是高斌等浙江官员不能上密折,那满保的折子朕就会批复下去。”
“一旦这样的折子照行,满保无事,蒋英国无事,甚至朕的浙江粮道也无事——蒋英国将亏空补了朕倒是不亏的。”
“但皇额娘,漕运上数百民户只怕要倾家荡产。以蒋英国为人,必然不会去勒索那些有官场关系的漕丁,只怕会去逼迫没有靠山的升斗之民。许多漕丁漕农一家几代人就以一船为生计,若失船只,举家投水赴死者只怕也不在少数。”
皇上将手覆盖在密折的木盒上,尽量张开,像是希望自己的手能覆盖到整个天下,能庇护他所有的子民。
可人非佛陀,只手可覆天地。
“故而朕只能将心耳神意付之于天下。若是朕于养心殿多批一刻折子,能救六百户漕丁,朕如何能不去做呢!”
太后望着儿子,只觉得眼睛酸楚。
她还记得先帝爷在时,皇上自称天下第一闲人的样子,正是为了不露出夺嫡之心让先帝猜忌。
那时候这孩子一定心里很苦吧。
哀民生之多艰,当时却只能袖手于民生之多艰。
太后不免摘了花镜,拿帕子拭泪道:“皇帝的苦心哀家所知不能有万一。但这些年哀家哪怕身在后宫,也听了许多皇帝登基以来所筹措的大事。便如摊丁入亩、改土归流,官绅一体当差,哪件不是千头万绪的大事?却都是几年间就料理了。”
“哀家自不能拦着你改动朝纲,但有时想想就心疼,都不知你是如何撑下来的,每日要批多少奏折见多少人,要将自己忙成什么样子。”
皇上只露出一点疲倦的笑意。
皇额娘哪里知道。
在四年内做完这些事,就已经是他控制后的结果了。前世这些事都是在他登基两年内办完的,期间甚至还加上了平定青海叛乱之战。此世已然是尽量放缓节奏,把之前疏漏都弥补的结果了。
皇上面容上当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志的坚定:“朕只想着内外一心,为国家万民谋生谋安居。”
“皇额娘也知道,朕于酒色二字上实觉不过如此,很不必沉溺。”
“如今后宫人就不少,朕觉得信嫔相处着舒坦可心,若去后宫,便想着去永和宫才能真的放松欢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宫一处,也就够了,再多朕也无暇去的,徒增事尔。”
不必皇上多解释,太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后宫就有许多妃嫔未曾侍寝甚至未曾面圣过,也是妥妥的新人,那么明年再多选人进来也是一样的,他照旧没时间去召见去一一选看这些妃嫔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志本不在此。
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太后还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后,才接受了这件事。
最后释然一笑,直接问皇上道:“你不留新人这事儿,信嫔知道吗?”背后还藏着一句,不是信嫔跟当年贵妃一样,立志要一直专宠吧?
其实太后直接把这话问出来,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见皇额娘也很喜欢她。直问出来才显得没有芥蒂,要是太后反而绝口不肯提信嫔,说不定才是心里直接存了偏见。
皇上今日来跟太后将话说透,原就是发自肺腑的。
更不会让妃嫔替自己担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后世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皆朕身任之,于臣工无与也”,不让臣子替自己背锅。
何况信嫔是自己的人,他既然来跟太后说这件事,当然要虑着太后误会是信嫔恃宠而骄不肯后宫进新人。
皇上摇头:“她并不知道。朕只是自己这样想着,便先来与皇额娘说。”
太后最后也是一叹一笑:“罢了。都随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爷那等八岁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庄太后那般能够操心劳力的太后。帮不上你什么,总不能还倚着长辈的身份,强令你做些什么不乐意的事儿。”
“若是辜负了你为天下万民的志向,哀家才是对你不起。”
皇上这夜与太后剖心相谈甚久,只觉心中块垒消除了不少。
谈的是今生事,太后却不知,皇上弥补的是从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这要忙的多,也可以说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够永恒的没有情绪的转着。有时候皇上也觉得疲惫深重,也觉得委屈,可并没有长辈亲人能诉说。
养心殿里的佛堂,仿照乾清宫的偏殿一样,挂着先帝和太后的像。
皇上有时累的紧了,就会去佛堂盘膝而坐,与阿玛额娘说说话,诉诉苦。只是他心中清楚,他对着倾诉的,是他拟想出来的爱护体谅他的父母。而并不是已经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爷和孝恭仁太后。毕竟他真正的父母,一个是君心难测的皇上;一个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后,甚至都不肯当太后的额娘。
从头到尾,能听他倾诉的长辈,也只有捏造出来的慈爱虚像而已。
可如今,他终是有了会安慰他体谅他一切决定的长辈。
太后方才的眼泪,也是落在皇上心里,填补了很多年前,他坐在两张画像前的伤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坛云居,皇上坐在轿辇上吩咐。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后,却被告知信嫔不在宫中,而是去金鱼池看鱼了。
皇上止住内监要去通传请信嫔回来迎驾的步子,只道:“朕过去。”
方才与太后说过话后,皇上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心境与一种亲人体谅下越发要继往开来奋进的激动。
也急迫的想跟信嫔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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