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虽说在养心殿皇上吩咐弘时回去见一见弟弟们,但弘时并不想见。
对弘时来说,认清自己将来做不了皇上,与毫无芥蒂转换态度讨好弟弟们之间还是有鸿沟的:要知道弘时原来可都把这俩弟弟当成跟随自己的小弟看待,这会子要他乐呵呵接受将来这俩弟弟可能会有一个坐在龙椅上,而自己在下面跪着,最好提前矮下身段讨好,弘时还是做不出。
于是弘时也没有去上书房看弟弟们,也懒得将从广州港上带回的各色土仪分了做人情,他深觉回宫见一回皇阿玛真的好累,索性直接回去躺下补觉了——他骤然体会到了绝了储君希望的一桩好处,那就是轻松。
凡人情百事上,他不想应酬了就不干,又能如何?皇阿玛不喜?没关系,皇阿玛已经很不喜自己了,也已经把他踢出了候选人,甚至一月后他就好再次离京不见这些人了,那他还担心什么,摆就是了。
倒是把皇上的言行奉为圭臬,行事不敢出丝毫差错的弘历,听闻三哥回来了,要守着弟弟的本分赶着去拜见,还叫着不太情愿的弘昼一起。
这一见彼此都觉得极为陌生。
九爷看弘时沉稳了,弘时看两个弟弟也是同样的感想:这两个已经不是当年他割麦子,他们只能跟在后面捡麦子的小孩了。
甚至弘历还熟练地居中穿针引线,先笑问弘时广州风物港口习俗等事儿,递给了弘时好几个能打开话匣子的话题,让三个颇为生疏的兄弟,也说了一刻钟的话。
这个时长在外人看来,也算是兄弟和睦了。
且弘历还精于见好就收,卡着弘时快要不耐烦之前道:“三哥远行归来,必是累了。弟弟们不敢叨扰了。”又拱手道:“原该给三哥接风洗尘的,只明儿还有六弟的洗三,倒是怕三哥歇不过来。”
弘时就干巴巴道:“不必了,今日兄弟见了就够了。”
见弘历弘昼离开的背影,弘时不由自嘲一笑:大约是自己长久不在京中的缘故,说起礼节上的话来,竟都比不过弘历了。
再往深里想,或许原本他就比不过弟弟们,只是仗着年龄大好几岁才显得强些。
他比弘历大了整整七岁——七岁的年龄差一直是他最大的优势。
在皇阿玛刚登基的时候,他十三岁弘历不过六岁,凡事都不可能比他做的强,只是个小孩子罢了。可一眨眼五年过去了,他十八岁,弘历也十一岁了,他忽然就觉得,那些年龄带来的优势所剩无几,只有个‘哥哥’的空壳子了。
只怕再过五年,真正成年的十六七岁的弘历,就要强过他一大块了。
毕竟人一定会长大,却不一定会聪明有才干。弘时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好傻,只以为自己是什么长子,就一定在储位上有优势。
弘历出门的时候,心情更复杂了。
而出得弘时的院门,弘昼显然立刻放松了,还邀请弘历道:“四哥,后日初五,是咱们逢五能回去看额娘的日子,正好六弟洗三完了也没大事——额娘早打发太监跟我说了,到时候接了敏敏过咸福宫玩,四哥要不要一起来看妹妹?”
宫里的孩子就是长的这么快,虽然才十岁出头,但已经被认定为少年人,无大事再不能出入除亲额娘外其余宫嫔的屋子,必然的,弘昼见敏敏就少了许多。
这回听额娘说能将妹妹接来玩一会儿,弘昼格外高兴,又拉着弘历:“四哥也好久没见妹妹了吧!到时候一起来玩,妹妹现在会说很长的句子了,自己用饭也用的好,有意思的紧!”
敏敏小时候,弘昼喜欢这个妹妹,是喜欢她粉雕玉琢的可爱,像个小金鱼似的吐泡泡。现在随着敏敏长大,弘昼才觉出来,原来会说话能跟他交流的妹妹更可爱!
弘历这才回神,略微一笑道:“后日再说吧,九月底忽然冷了那几天,额娘略微有些受了风,明儿我回去瞧瞧,若是带着风寒就不过去了。”
弘昼点头:“原是这样?那四哥代我给熹娘娘问安。”
应付过弘昼的热情邀约,弘历回到自己院中,才理出见了三哥后那种复杂心情是什么:是惊讶也是警醒,三哥这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瞧今日做的都是什么事儿,竟没有一点儿兄长的样子。想来三哥此生再不会得到皇阿玛的青眼了。
自己要引以为戒,总不要落到这个连体面都不顾的地步去。
弘历刚升起‘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及我才是皇阿玛如今最重视的儿子的心,次日就有点破防。
六弟的洗三礼,竟然是按照贵妃生子的流程办的!看到金黄色的锦缎包着六弟洗三用的一应器物时,弘历当时就惊了。
金黄色缎子!
这宫里能用明黄色的只有帝后,其次是皇贵妃贵妃可用金黄色,但妃位是绝对用不得的。
额娘宫里就绝不会出现任何一块金黄色的缎料,这种与僭越二字沾边的,一向是宫里的大忌讳。
虽说洗三之物是永和宫的六弟的乳母和保嬷嬷带来的,但这金黄色锦缎绝不是信妃娘娘那的。
那就是皇阿玛特许的。
之后六弟的洗三如何热闹,旁人如何恭贺,皇阿玛又如何亲口给幼子念了平安经,系上平安符等事在弘历眼里都浮光掠影一般,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金黄的缎子,闪的他眼睛都疼。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当年四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永和宫虽还是嫔位,但皇阿玛还是按照妃位办的,只是心疼儿女罢了。毕竟信妃娘娘资历那么浅,也不至于就直接晋到贵妃。
然而洗三后的第二天,正式文书下来了:信妃晋贵妃,年后春日行册封礼
弘历:……
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四阿哥五阿哥可以回后宫探望生母的日子。
弘历刚进景仁宫,就听见额娘一阵颇为剧烈的咳嗽声。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也不等小太监们通传就走进去。因熹妃素来不爱人多服侍,尤其是不许小宫女们在廊下门外近处站着,于是廊下无人,弘历是自己掀了帘子进去的。
进门就见额娘刚咳完,正在喝水。
见了他熹妃一惊,转头罕见疾言厉色责备冬青道:“跟你说了我这都是小病,不要惊动弘历,你们竟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不成!”
冬青连忙跪了。
弘历上前接过额娘手里的茶盏,轻声道:“额娘忘了吗?今儿是我正该回来的日子。”
熹妃脸上这才一松,又压着咳嗽了两声,才道:“近来事多,原是额娘糊涂了。”又摆手让冬青先下去。
弘历看着额娘,这一年来额娘瘦了许多。
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弘历心思缜密,又是皇子,自打搬到阿哥所去住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再是小时候额娘不告诉他外面的事儿,他就不能够知道的小孩了。
他其实知道前半年那一场没有发酵起来的流言。
那事儿虽然面上不显,但底下实则深流涌动,以至于那几个月慎刑司以‘偷盗’之名各处拿人,及至过了六月小选这股子严查风才下去——小选宫里新进了许多宫女,也有几十个还不到年纪的宫女被放了出去,各宫的人都有,景仁宫的也有。
弘历也就隐约猜到,额娘或许跟流言的事情有点关系。
他相信额娘不会是第一个编造流言的人,因额娘从来知道皇阿玛的逆鳞在哪里,不至于犯这样的错。且慎刑司严查了几个月,最后额娘也是无事的。但从皇后、信妃两处对额娘的态度来看,或许额娘做了点别的事情。
弘历没有问。
当年他有一点不该有的心思的时候,额娘可以点破来问他,但他是儿子,子不言母过,他不能把这件事点破让额娘难堪伤心。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对一直亲近信赖的生母多了一点芥蒂:额娘当年怎么教我来着,怎么自己倒是做出错事来?便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捅了什么大篓子,但额娘可知,我在前头为了多得皇阿玛一个眼神都要多么用心?
但现在,看着熹妃瘦削且带些病容的脸,弘历就不免将对额娘的芥蒂,转到了永和宫身上:听说这之前,永和宫信妃娘娘三番两次做出故意压一压额娘的举动。这才导致额娘总是担忧,心里总是不痛快。
永和宫有皇阿玛的护持,从未有丝毫损伤。甚至经过流言之事,倒是让宫里人人更畏惧永和宫,私下再不敢随意议论,细算起来,永和宫还得了好处。那信妃何至于记仇至此?何至于几次与额娘争锋,让额娘丢脸面?
如今她又封了贵妃,以后额娘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他走过去坐在熹妃身边,轻声道:“额娘,来日方长。”
第107章 三年后的万寿前夕
日月更迭,转眼已是雍正八年秋。
离她生下六阿哥,转眼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有时候姜恒回头去看,不免觉得时间跑的实在快。
九月,圆明园开了大片的菊花。
姜恒从皇后的同乐院出来,一路向东南方向绕行。比起四年前,圆明园如今又扩建了不少,原有的园景也多整修过。在东南角的藻园中,种着一大片枫树,秋越深,那枫叶越红的似要烧起来一般,若是晨起挂霜,更显得晶莹漂亮。
“娘娘还是这样爱逛。”秋雪跟在姜恒身边,与她边走边说道:“只是也就这会子娘娘还能偷点空了。再往后可就要忙了。”
“十月初二是咱们六阿哥的生辰,虽说宫里除周岁外,不给年小的皇子公主做生辰摆戏酒,但各宫要送长寿面和衣裳玩器来,娘娘前后总要应酬两日的。”
“紧接着又是颁金节,颁金节后又是万寿,哪里得一点空呢?”
姜恒心有戚戚点头,可不,方才就是为了这回万寿节,皇后才特意将她叫去同乐院,一商量就是一晌午,直到这快午膳了才放她走。
说来,三年前皇上的四十岁整寿就被她混了过去——那时她在坐月子,只听人说外面热闹翻了天也忙翻了天,她倒是把永和宫的门一关,躲过了各色应酬。
今年就不行了。
且今年虽是皇上四十三岁生辰,并非整生日,但因有两件大喜事,今年万寿只怕比往年还要热闹。
头一件就是十四爷要回朝了!
这一场西北战事,打打停停足足拖了三年多,今岁终是以准噶尔顶不住求和为终结,至此准噶尔完全退守回老家,别说放弃了原本偷袭的西藏和硕特部,连之前准噶尔汗国与青海接壤的大片土地和城镇都割舍给大清了。
皇上便命傅尔丹、富宁安等人去接替十四和策棱暂驻青海和藏地。
艰苦的战事打完,到了回来领功的时候了。
十四福晋近来红光满面,简直像是初生的旭日一样在发光,已经到了一种在园子里见到飞过一只小鸟都恨不得抓下来告诉鸟儿,十四爷要回来的程度。
自打消息定下来,光姜恒被她拉着念叨十四爷要回京,就不下八遍。
据说十三福晋听得更多——但人人都体谅十四福晋,这可是一别三年多啊,难为她一个人在京里撑着王府,大事小情都没有落下。
姜恒和十三福晋都耐心听她念叨,还祝贺她不日就要加封亲王福晋了。
十四爷与策棱这一功,两人的郡王升一级为亲王是妥妥够用的,大军未还,皇上还没下明旨,但已经有礼部已经在议封亲王的流程,工部甚至在丈量恂郡王府周围的土地,准备按着亲王府规制往外扩院子了。
至于第二件喜事则是廉亲王要回京接“安南布政使”的官印,安南自此归属于朝廷管辖。
其实早在去年,安南黎氏小国王就动了心思,想要直接加入大清算了。
且说安南在前任黎氏老国王手里,是属跳跳糖的。这样小的国家却敢招惹庞大的邻国,暗戳戳占领云南的土地和矿产,可见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一个国王了。当时对周边诸如真腊、爪哇、暹罗等国也没少骚扰侵略,搞得邻居们都死烦安南。
这些年安南边境颇不平稳(当然也有不少八爷和云贵总督高其倬的功劳在里面),以至于这黎氏国王觉得甚至艰难,要没有他如父如兄的大清廉亲王在这里坐镇,常做好人,‘劝着’云贵总督帮他威慑周边各国,安南只怕要遭受不少战乱。
他思来想去,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直接投了吧!
廉亲王深谙人心之道,在黎似跟他初次试探着提起此事时,廉亲王立刻一口拒绝了——黎似显然没拿稳主意呢,要是表现的热切了,安南只怕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
廉亲王只做出大清并不需要安南的态度来。黎似反有些急了,与廉亲王道:“安南虽地小潮热,但产的好米,稻米一年两熟。”廉亲王只道:“大清偌大的南边土地,多是双熟田。”
黎似再找优点:“安南有许多佳果,王爷不是说过,大皇帝颇喜欢安南的芒果等物?”廉亲王继续驳回:“似此等果蔬,云南两广之地也种得。”
把黎似给弄傻了,再要说安南靠海,方便与外洋来往,却又想起之前来安南的大清九贝勒说起的广州等大港口,那安南自是比不上。
廉亲王最后还语重心长对黎似道:“你之前坚持称我一句老师,跟我学了满汉两语,我心里怎么会不为你着想。但私下里个人情分是一回事,国之大事又是一回事,安南于我朝并无多大益处,却需加派兵丁来为安南镇四方边境,实在叫我难向京城皇兄开口。”
黎似跟着廉亲王好几年了,当真被他忽悠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偏巧那阵子邻国真腊又如草船借箭的东风来的一样合适,跟安南起了边境摩擦。
黎似不得不又求助于廉亲王。而这回廉亲王却避而不见,不大想帮他,甚至说出自己准备回京,以后要让黎似自己拿主意这种话来。
黎似简直慌死了,他深觉自己是坐不稳皇位的,廉亲王一走,可能自己就会被兄弟们掀翻。
为此他甚至还跑去找高其倬求情,想让他帮着劝劝廉亲王,甚至帮他上书大清大皇帝,请他收下安南,派兵入驻,他愿奉上军费。
当时高其倬都呆了:怎么还有这上赶着卖身加赔钱的好事?
这就像有人捧着一堆珠宝,来到自家门口,然后道:“求求你们把我这堆破烂收了吧,只要留我吃口饭就行。”
高其倬‘勉为其难’答应帮黎似说和。
上一篇:雍正的怼怼皇后
下一篇:我的靠山是中国古典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