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秋雾嘴角浮起薄薄一层笑容:“引桥姑娘上回见了奴婢还道,慎刑司一直给她们留着房间呢。”
屋里的座钟敲过十二下。
景仁宫侧间书房的灯却还亮着。
熹妃坐在案前,屏气抄写。
这在讲究早睡早起的宫廷中,就算是熬了大夜了。冬青见熹妃有些憔悴的面容,不由在旁劝道:“娘娘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去给皇后娘娘问安的。”
熹妃摇头:“贵妃既说了要抄九十九遍药师经,我就要尽早抄出来。”
冬青心里忍了好久不敢说的话,终是在这夜里有些破防,哀声劝道:“娘娘何必如此自苦委屈?您是妃位,便是不奉承贵妃,她也不能拿您怎么样的。奴婢就未见裕妃娘娘跟您似的捧着贵妃。”
熹妃摇头:“我与裕妃怎么一样。弘昼又不会威胁到她的六阿哥。”
哪怕冬青是她的心腹,熹妃也没有将她所作所为背后的含义告诉冬青——连身边人都以为她是怕了贵妃,在委曲求全才好,外头命妇们想必更这么看。
冬青上来拿走熹妃抄完的一页,放在另外的桌上去晾着,难过道:“奴婢只是心疼,娘娘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原本贵妃对娘娘还颇为客气,可近来却越发把娘娘的恭敬当成了理所应当。”
“这会子贵妃母家又升了官,更是目中无人起来,娘娘好意给四公主抄了十遍佛经祈福,她不说谢过娘娘,居然还倒着要求娘娘抄足九十九遍!娘娘再这样容让下去,贵妃对您的欺辱与当年年贵妃有何不同?”
熹妃低下头:这样才好。
贵妃甭管是被她的恭敬捧飘了,还是被她‘捧的’生气失态,都是一件好事。
最好变得与当年年贵妃没什么不同。
待熹妃终于抄完她今夜计划内的经文时,只觉得脖子和手腕都很酸,取了热毛巾捂着,又问冬青:“那两个人没有动静?”
冬青知道主子问的是谁,就道:“那个叫秋杏的总是不太想跟咱们宫里来往,要撇清干系似的。倒是那个叫秋橘的,又贪财又有些小心思,这几年还主动传过两回消息。”
至今熹妃仍要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瓜尔佳氏在管理内务上很有自己的手腕,如今宫里再没人能把眼线安插到永和宫。唯有她,在瓜尔佳氏还是信嫔,气候未成的时候,就先安了两个人。
彼时敬事房张玉柱对永和宫是有些讨好,但还没到全心全意给永和宫挑宫人的程度,只是按着皇上的吩咐,将一些认字的宫女先选出来,然后按照这些宫女贿赂他的金额大小往永和宫送人。
熹妃就是那时候投资了两个宫女。
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给两个识字机灵却囊中羞涩的小宫女,送上贿赂张玉柱的银钱,给她们去信嫔宫里候选的机会。属于亏了也无所谓,若是成了将来或许有大用的小投资。
不得不说,熹妃的眼光也好,她看中‘资助’的两个小宫女,后来被张玉柱送去永和宫后,也被姜恒看中留了下来。
甚至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二等宫女。
不过那两个宫女虽都是受她资助,进了永和宫,想法却截然不同。
秋杏明显是跳槽的心思,想要跟景仁宫撇清,一心在永和宫奔前程。只是当年她收了熹妃的资助,熹妃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当然留了把柄在手里,秋杏这几年就只在被熹妃的人明确找上门时才会透漏点消息,还都是永和宫最近用了多少糖等无关紧要的消息。
倒是秋橘,显然是要两边横跳。
大约是想着一边在永和宫当差,一边与景仁宫不断了联络,将来甭管哪一位娘娘的儿子最后登基,她都是妥妥赢家,那心态美的就像是两宫都是给她打工的一般。
永和宫。
“娘娘想选哪一个去给熹妃娘娘‘通风报信’呢?”
秋雾请娘娘最后拿定主意,她好去办。
姜恒提笔圈了人名。秋雾不由问道:“娘娘,秋杏从前是从未主动跟熹妃处联络过的。”
“那很好,就是她了。”
“秋杏姐姐,秋雪姑姑让我给你送这五日算账的银钱。”秋杏从秀秀手里接过两吊钱,温和道:“快进来。”
秀秀跟着她进门,递上一张待签字的表格,请秋杏签字确认自己收到了钱,以及收到的钱数目没有问题。
秋杏边签字边道:“吃点点心再走。”
秀秀就托了托手肘上挎着的小篮子:“多谢秋杏姐姐,但我还有三个姐姐的银钱要送呢,这就走了。”
秋杏笑着摸摸她的发辫:“你倒是勤快不躲懒,怪道从娘娘到秋雪姐姐都喜欢你。”又道:“瞧着你跟着娘娘后长高了不少,脸儿也圆了。”
秀秀因来回跑着送钱,脸儿红扑扑的,闻言立刻大力点头:“自打到了永和宫,我过得可好了!”说着又挥了挥手才提着小篮子跑开了。
秋杏看着她的背影,羡慕极了。
秀秀虽然还小,如今的等级也不如她,却是干干净净到这宫里来的。
可自己不是。
当年她在针工局过得很苦,带她的嬷嬷是出了名的心窄刻薄,常克扣她的月钱不说,还动不动拿针戳她撒闲气。
她亲爹算是个读书人,进宫前她就认得百十来字。于是在听说得宠的信贵人升信嫔,宫里要补人,且敬事房里透出消息来,永和宫专要会认点字儿的人后,秋杏就动了心。
只是她没有钱去贿赂那腰包鼓鼓,二三两银子根本看不上的敬事房张大管事。
直到有一位叫冬青的姑姑来寻她,给了她一包银锞子,足足有三十两说让她先用着以后再还。彼时秋杏只以为冬青是宫里那些私下放贷的大宫女,就依着冬青的话写了欠条画了押。想着她若是进了主位娘娘宫里,总能把这几十两银子挣回来。就算不能,据说永和宫吃喝最好,起码也不用挨饿做活也不用被针戳了。
她如愿进了永和宫,因信嫔娘娘有孕生下公主,永和宫内赏赐不断,不到两年的功夫,她就攒够了这三十两。
那天秋杏很高兴的拿着三十五两银子私下去寻冬青,想着五两银子的利钱怎么也够了。
然而她却发现,冬青要的不是钱。
她只是捏着那一张她画押的欠条,让她回永和宫好生当差。
秋杏才恍然,自己当年画的押哪里是借钱,根本是卖命!
这些年,秋杏是宫里最期盼永和宫和景仁宫交好的人了,她天真想着,要是两宫交好,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做。
然而事与愿违,如今宫里谁都知道永和宫和景仁宫的隔阂。秋杏简直痛苦死了:为什么贵妃娘娘和熹妃,不能像跟裕妃娘娘似的和睦呢?
当然她心底也知道答案,大约裕妃娘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做出在永和宫埋下钉子的举动,所以自家娘娘才会跟她亲近些。
没错,自家娘娘。
秋杏是把永和宫当成自己家的,跟现在的秀秀一样。
且如今她在永和宫已经呆了六年,在二等宫女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娘娘知道她是从针工局出来的,还将永和宫的缎库交给她管。衣料在宫里就是银子的另一种形式,娘娘肯让她管着缎库,连内务府每季发的衣料份例也都归她去领,去验,可见是看好器重她的。
她想在永和宫一直待下去。
可离贵妃娘娘越近,秋杏越痛苦的发现,娘娘虽是个脾性很好,从不会动辄体罚打骂宫人的主子,可也是个很有界限感的人,娘娘把自己的永和宫当成一个不容侵犯的家。
可秋杏自知是这个家里的异类。
这一年来,随着贵妃与熹妃越发明显的不合,秋杏做噩梦的频率翻倍增加。她梦见娘娘失望厌恶的神色,也梦见慎刑司的暗室……
秋杏目送秀秀的身影消失,回来将两吊钱放到匣子里。
如今她有了多于三十两许多倍的钱,可又有什么用呢。
次日秋杏忙了一个白日,忙着登记出库的衣料:娘娘要给公主和阿哥多做几件冬衣,小孩子长得快,娘娘每季都要多做些大点的衣裳预备着。
直到用过旁人给她留的晚饭,秋杏才踏着月色回到自己屋里:今晚她同屋的宫女当值,她自己独住,那或许能睡个好觉。
心里有秘密的人,总是怕睡梦中也泄露了。
她进屋的瞬间,却见桌前的灯烛亮了起来。
看清点亮灯烛的人后,秋杏牙齿立刻打颤,差点没忍住转身就跑。
只见慎刑司副主事引桥正坐在她桌旁,脸上笑眯眯的,手上还拿了根挑灯芯儿用的银钗。
引桥将拨过火的银钗头轻轻吹了吹,然后漫不经心插回发中,对秋杏道:“关门进来,咱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聊聊。”
秋杏根本挪不动手脚去栓门,只颤着声音道:“引桥姑娘……”
外人如今见了引桥,要称呼一声副主事,可永和宫都是跟着秋雪叫引桥姑娘。
“聊……聊什么……”
引桥起身替她扣上了门:“就从三十两银子聊起如何?”
秋杏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依旧是深夜灯下。
熹妃不觉把药师经抄出了一种杀气。
抄书这活也太累了。
说来,她之前虽然做毕恭毕敬状,但贵妃一般就只是不理会。到底她是四阿哥的生母,态度已经这么谦卑了,贵妃再‘得寸进尺’也很难了。
这是贵妃第一次直接就顺着她的话为难她。
抄九十九遍经书,传到皇上太后耳朵里,只怕也会觉得贵妃是在苛待熹妃了。
于是熹妃今早还试探了一下,对贵妃道:“臣妾昨儿抄到子时,才抄了两遍,原想彻夜抄写,尽早写出来给公主祈福的,只是恐夜里字迹不佳亵渎神佛,这才停了。如此一来,只怕九十九遍要抄一两个月,不知会不会误了贵妃娘娘的事儿?”
话说到这里,贵妃要是给个台阶,说是不必抄了正好,两边各退一步。
谁料……
姜恒听到熹妃不想抄书嫌累,差点没有笑场:这还没卧薪尝胆呢,充其量只是做点苦工,怎么就撂摊子了,这可不太敬业啊。
于是她认真听完熹妃的话,然后回答道:“无妨,熹妃不必急躁,不至于误了本宫的事儿——赶在敏敏过生日前抄完奉到佛祖前烧了就是了。”
不但让熹妃继续抄,还给规定了交稿日子。
熹妃:……
熹妃忍着气抄了两天佛经后,这日冬青进来边给她磨墨边回话:“今日奴婢与秋杏在内务府碰了面。她说想要回那张画押的文书。”
熹妃不由停笔。
几年前秋杏拿着钱以为能赎回自己的画押,那是天真,可这会子她忽然再提出这个要求,就是有什么凭依了?
果然冬青道:“她说听到万岁爷与贵妃娘娘说的一句极要紧的话。非得奴婢同意同时将画押的欠据给她,她才肯说这个消息。”
“也好。”熹妃很快做出了决定。
秋杏这种把柄在心不在的,六年都没主动传过一句话,要真把她逼急了,最后说不得会豁出去往贵妃处自首,那时倒是景仁宫被动了。
还不如趁着她还畏惧,换一条有用的消息来。
很快,熹妃就觉得这是她用过的最有价值的三十两银子。
秋杏传来一句皇上的话:万岁爷想要立贵妃为皇贵妃,只是皇后娘娘忽然病了。
熹妃不由立刻追问冬青:“之后呢,皇上之后是如何决定的?不立皇贵妃了,还是等皇后娘娘好了之后再行此事?”
冬青为难摇头道:“奴婢再三追问了秋杏,可她也只偶然听见这一句。”
熹妃忍不住在原地踱步,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皇上,原来不管他自己说着多么重规矩,究竟是忍不住例外和偏爱的。皇贵妃之位如此,储君位怕不也要如此!
想到皇后的两度病倒,贵妃代掌后宫,想到贵妃随口就吩咐自己抄写海量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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