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第29章 见章宗
皇上在叫两个儿子过来前,先让苏培盛与慎刑司柴玉一起,把乾东五所伺候皇子的乳母内监等人细查了一遍。
每位皇子分属的宫人加起来总要有小二十个,这么多人却看不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皇上心里也怀疑过,这乾东五所里的人有没有心怀不轨的宫人,受人指使收买,蓄意挑着皇子们出门,哄着他们做事。
细细查了一遍,才确定这事儿确实是个意外。
弘昼到乾东五所才两个月,跟着的乳母对皇子们的课程表就不熟悉,见四阿哥五阿哥一起背着小弓箭说要上师傅加的功课,乳母们也不疑有假,于是两人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溜了。
至于正好溜到御花园来射天鹅,也是地理位置的关系,实在是乾东五所向西出了琼苑门就是御花园,十分方便两个孩子撒欢。
筛了一遍儿子身边没有沙子的皇上,开始专心教育孩子了。
两个小皇子跪在下头也是瑟瑟不止。
他们是打心里怕着皇上的。
在血缘上,皇上是他们的生父没错,但皇阿玛,阿玛之前还有个皇字。他们从小就被师傅教导,忠孝忠孝,忠君尚在孝父之前,那么皇阿玛也先是他们需要忠的君,之后才是亲爹。
何况皇上这阿玛又不常见他们,每回见还都是标准严父脸,以至于对两个孩子来说,濡慕之情并没有害怕之意多。
弘历到底是年长半岁,自觉是当哥的,就要首先开口。
好在这孩子打小话就多,从会写字就会作诗,说话也比实年五岁半的弘昼清楚些,就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他们不是故意打鹅去扑人,想见人受伤倒霉的。当时他们看到一个嫔妃打扮的人正好被惊鹅扑了,心里也是又惊又怕。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个儿已经跑出去了。
一旦跑走了,见也没人来追,就失去了回去承担的勇气,想像鸵鸟一样,当这件事不存在。
弘昼在旁打补丁:“皇阿玛,我跟四哥这两天也没睡好。”心里后怕着呢,今日看到苏培盛过来,其实哥俩还松了口气——不然熬不了几日,可能也要去坦白。
皇上看着眼前两个儿子,见他们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倒有点心软。
前世这两个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可不是什么皇子,只是雍亲王府里做普通庶出皇孙。而那十年又正好是夺嫡最险要的十年。
其实雍正帝是基本错过府上所有孩子的幼年和孩提时代的。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快,等他登基的时候,孩子就是正经少年了,是循规蹈矩的皇子。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偷偷溜到御花园,拿着小弓乱射,惹了祸还孩子气跑掉的事情。
心里一软归一软,皇上还是摆出了标准严父脸,敲定了两人加倍功课的惩处,身边跟着伺候的宫人,也以粗疏误事的大过,统统要处置。
好在宫里给十岁以下皇子们的羽箭,全部都是圆头箭,别说不开刃,根本就没有尖儿,是个球头,倒是不至于伤到自个儿。
“做人,尤其是做男儿,首要有担当之心。否则治家且不能,何谈朝事?”皇上最后,还是郑重点给儿子担当二字。
男人的能力和品质完全是两回事,这世上多得是有本事没骨头的男人。但在雍正帝看来,自己的儿子绝不能是这样遇事犯错后胆怯,转头就跑毫无担当的男人!
四阿哥五阿哥再次叩头听训。
他们感受到,要是那会子直接来认错,或许皇阿玛只会生气,但有了这一躲避,皇阿玛除了生气还有凝重的失望,与决不许他们再犯的郑重警戒之意。
这让从小就被灌输‘阿玛就是天’思想的两个孩子,心里难受极了。有这一回,当真是刻骨铭心的,深刻认识到了犯了错勇敢去面对,其实后果要比蒙头逃窜好得多。
于是俱是磕头保证,绝不再犯。
“皇阿玛,儿子和弘昼应当去向信贵人赔不是。”
就算一开始他们俩没看清那妃嫔是谁,在满宫都传开信贵人被大天鹅袭击后,他们也就知道了。
弘历比弘昼虽只大一点,却成熟不少,知道得多想的也多。他知道信贵人虽听着位份不高,但家世很好,且皇阿玛也正喜欢的时候。
而后宫的妃嫔,哪怕是个答应呢,也是皇阿玛的女人,敬着她就是敬着皇阿玛。何况他还要为了自己额娘考虑,不想额娘在后宫难做。
于是弘历主动提出要去赔不是。
弘昼想的单纯些,觉得自个儿错了去赔罪也是应当的,之前额娘也是这么教他的,于是跟着弘历的话点头。
听两个孩子这么说,皇上脸色微缓:“自该如此。”
弘历主动要赔不是,也是担当的一种。若他自为是皇子,身份高于世人,有错也不肯认,皇上才更要失望。
雍正帝自己是能在折子里直接跟大臣认错道“前谕错责汝矣”的痛快人,他当然不肯让儿子做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普通人死要面子,自己受罪,但皇子勋贵朝臣们若是死要面子的人,那受罪的就是黎民百姓了。
姜恒觉得这一日,很值得纪念一下。
她不但想明白了一件关乎人生线路的大事,还见到了传说中的“清章宗”乾隆帝的幼崽期。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个非常萌的小朋友,并非历史上爱给文物咔咔盖章的章总。
姜恒第一眼见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把他们俩认错了。
不知怎的,在她印象里,总觉得乾隆帝小时候应该也是个心思重有些清瘦的孩子;而以后会给自己出活丧,被人称为荒唐王爷的弘昼会是个大大咧咧心宽体胖的小胖子。
可当两个孩子自我介绍后,姜恒才惊讶发现,弘历竟然是那个腮上婴儿肥满满的胖宝。
他生的肤色格外白净,腮肥嘟嘟的坠着,甚至有几分蜡笔小新的既视感。
姜恒看着这喜人的小圆脸,甚至在想,难道历史上的弘历,也是因为富态可爱才被康熙爷拎去养的吗?
不过在这里时间线上,弘历可还没见过康熙帝,这个对他一辈子言行影响颇大的祖父。
不知道一直在雍正帝手下成长的弘历,还会不会是那个章总。
头脑中各种遐想,并不耽误姜恒的举动。
看两个孩子站在跟前,不好意思还带点磕绊地把事儿说了一遍,再给自己赔不是,姜恒很快笑道:“没关系的,我都快要好了。”然后又弯腰问两人:“你们带着弓箭溜出来了?没有伤到自个儿吧。”
她倒没有想从孩子们这里套套话,看看他们身边有无人指使。她想着皇上的性情,一旦亲自插手这件事,绝对把儿子身边筛的清清白白的。
她这里,就只需要把这件事了结收尾。
小孩子天生喜欢温柔美丽的女人,何况姜恒原就是有亲和力的美。见她笑眯眯的,弘历弘昼就很快放松下来,弘历就小大人似的答道:“贵人放心,我们用的是骲箭,没有箭头。”
而弘昼见信贵人似乎没听过骲箭,就特别自来熟要了纸笔,要给信贵人画一下讲一讲。
弘昼边画边说:“师傅们说过,皇阿玛若是去狩猎,身边的侍卫不会直接用羽箭,会先用这种圆头箭射草丛,叫……叫打草惊蛇。这样也不会伤了野兽的皮子。”
姜恒认真跟两个孩子表示谢谢你们,今天我又学到了新知识。
待再次对大鹅事件表达了歉意后,四阿哥和五阿哥就告辞了。
姜恒虽然挺喜欢这两个孩子的,但也不多留。
她知道阿哥们每旬也只好见一次亲额娘,待上两个时辰,也就是一段饭加饭后说话的时长。因而到她这里时间长了也不好,十分钟就足够,既显得阿哥们真诚的对自己‘肇事逃逸’表达了不敷衍的歉意,又不会时间长到让人家亲娘担忧和心酸。
弘历弘昼离开后,秋雪就来问:“贵人,毛太医留下的药膏子,奴婢去火上烤烤给您敷上吧。”
姜恒摇头:“不着急,四阿哥五阿哥都过来了,不一会儿熹妃娘娘和裕嫔娘娘那边,大约也会亲自来走一趟。等客都见完了,再好好敷药吧。”
原本后宫都是吃瓜人,大家都只需要等信贵人腿脚好了,恢复给皇后请安时表达一下关心慰问即可。结果现在两个阿哥往永和宫一走,熹妃和裕嫔就从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
果然很快熹妃就到了。
如今已是农历六月底,算是京中最热的日子。很多妃嫔早起请安的时候,都换了江南新贡的绿丝罗制的衣裳,又透气又轻便。然而熹妃的装束仍旧是板板正正,是大方而标准的妃位衣饰。正如她这个人,脸上的神色也时时恰如其分。
她整个人就是得体二字的最佳范本。
姜恒想,熹妃当年在雍亲王府做侍妾的时候,一定也是标准的侍妾,如今做了宫中首屈一指的妃子,也就是标准的妃子,以后……若是她能做太后,肯定也是格外标准的太后。
要是妃嫔有流水线,要挑一个合格度最高的样品,那钮祜禄氏肯定能当这个样品。
熹妃带来的慰问兼道歉礼也是贴着内务府封条,一点儿岔子不会有的补品,一盒子龟苓膏一盒子干燕窝。
进门坐下,熹妃先替儿子又赔了一回不是,然后恰当关心了姜恒的病情,太医开了什么方子。
之后又和气笑道:“你才入宫,难免这手里攒的底子薄些。这宫里与外头不同,哪怕你母家什么都不缺,也递不进来。若太医说吃什么补品好,你只管打发人去我宫里拿。”熹妃这话是变相点了点姜恒,免得她不知道忌讳,想法子去联络母家要药材补品。万一被人夹带了什么对龙体有害的药物进来,就是洗不清的大麻烦。
姜恒谢过熹妃的提点:宫规里虽有不许内廷外朝沟通这一条,但许多嫔妃都不在意,因这条规矩不死严,银子等物都能递进来。许多人就心里放松了警惕,也会传递旁的东西进来。不出事也罢了,一旦被人钻了空子,当真会倒大霉。
熹妃见她听得懂自己的言下之意,脸上多了一丝笑,想了想又道:“你这扭了脚虽有淤血之症,却不好内服什么破淤的补品。你年轻得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孕了,自个儿要当心,少用化瘀活血之物。”
姜恒再次为雍正帝进后宫的次数默哀了一下,四次,两个月四次后,自己身上就牢牢贴上了得宠标签。
熹妃也卡着时间停留了十分钟,然后起身告辞。
姜恒摆手:“换茶吧,一会儿裕嫔娘娘必要到的。”
比起熹妃,裕嫔来坐的时间就久了,进门走了慰问受害者程序后,迅速就进入了诉苦模式:“要我说,阿哥所那些奴才就该狠狠打一顿,再全都拉去慎刑司拷问才是,那么大两个阿哥,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溜了!”
姜恒把实情讲了一遍,又将五阿哥的画拿给裕嫔看。裕嫔捧着儿子的笔墨珍惜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问姜恒:“我上回见弘昼也是七天前了,你瞧着他脸色怎么样,上回他额角那里长了一圈痱子,可好了?”
这就是亲娘的心了。
姜恒方才离弘昼很近,他们两人进屋又脱了夏帽,姜恒此刻回想道:“瞧着五阿哥头上敷着痱子粉,看着好多了。”
裕嫔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唉,你进宫那月里,弘昼才刚搬到阿哥所,一切都还不惯呢。之前他也是跟四阿哥一样壮实的孩子,如今都瘦了好些。”
说到最后,裕嫔都快忘了她是来慰问大鹅受害者信贵人了,反而就这宫里母子分离的规矩,很是伤心了起来,姜恒倒过来开解了半日。
裕嫔告辞的时候,才醒过神来,跟姜恒道:“贵人份例里的冰不够多,你这脚踝又要冷敷。”直接爽快点了站在门口的秋霜:“你,对,就是你,这就跟我的宫女去趟内务府,只说接下来十天,我每日份例里的冰盆,分一半到信贵人这来。”
不等姜恒推辞,裕嫔已经坚决挥手:“行了,我走了,你继续歇着吧。”
三日后,信贵人的绿头牌,重新上了盘子。
皇上一见就知道她痊愈了。
只是皇上并未翻牌子,而是于黄昏时分到了永和宫。
进了永和宫正门,皇上就闻到一种格外清爽的味道,以他阅奇珍香料无数的嗅觉来分辨,也只分辨出很清新甚至有点辛辣的薄荷香气,另有一种主香,似乎是橘子的味道,但又不很像。
他在后殿门外就听见宫女的声音:“主子天天看那些书还不够,还要看医书自己做沐膏,您倒是先挑挑新的衣料呢。”这脚踝好了,不得预备着侍寝啊。
姜恒听秋雪这话,就转头道:“保养自己是最要紧的事儿。秋雪,就像咱们账目上的银子啊,甭管后面有多少个零,但前面要没有那个一,是不是就白费了?自己的身体就是那个一。”
这在前世是个很老的段子,但拿到这儿来说,却是崭新的不得了。
起码雍正帝在外头听得很有感触。
他是熬到油尽灯枯过的人,深知康健的重要性。难为她这么年轻,就知道保养自身。
若是姜恒知道皇上的感触,必要心酸回答:谁还不是个熬夜熬到心律失常的打工人了。熬大项目的时候,她有同事去过医院后,都背着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工作。
皇上进门,就见院中设着美人榻和小方桌。
她应当是刚洗过头发,正披着发丝,肩上的云肩和衣裳都是一样的霞粉紫色,跟夏日天边的余晖落霞几乎融为一色。
进了院子,那种清爽的香气越发纯粹。
夏日夜晚,地面上还带着溽热散上来,她却像清凉夜晚小风细细中的泉水。
姜恒原以为,到了古代沐浴洗漱会是大问题。
但好在宫里一直遵循《礼记》里头的定规“三日具沐,五日具浴”沐就是洗头,浴为洗澡。在夏日,这个频率还能酌情提升,姜恒就放心了,按照自己之前的习惯来保持清爽。
今日正好刚洗了头发坐在院中,见皇上进门,她起身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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