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胡四已经弄清楚了信嫔的脾气,她不是个难说话的人,但也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之前他没有经验,第一次来求见信嫔的时候,还犯了错误。那是去岁小年时分,太后懿旨刚下信贵人升信嫔,为永和宫主位兼管景阳宫诸事务的时候。
胡管事就颠颠来了:可算有人管了。
直接来请命,想跟永和宫一起领过年裱糊的红纸。
然后就被问的满头汗。只听新鲜出炉的信嫔一字一句问:“景阳宫需红纸的房屋几间,窗几扇,榻几架?明瓦窗有无破损?赶着年节下要不要修缮?那数十累累书架是否也要糊红纸过年?”
胡管事回答的支吾了些,之后就被请出去了。
姜恒当时非常痛快过了把凤姐的瘾,把人退回去:“账目都不清楚,算对了再来。”
胡管事至此就知道了厉害。他本不是糊涂人,就是自打德妃娘娘升任太后后,景阳宫成为了后宫孤儿部门,这一下子又有了靠山,所以飘了点。并且算错了姜恒的为人——他以为刚做主位的年轻主子娘娘,想必要施恩的,况且红纸这种东西并不多贵重且是消耗品,各宫都要领用许多。
多一分少一分并没人管,他直接来要,其实也是一种赶紧来表达忠心的意思,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之后胡四请南果房管事胡晓顺吃酒吃果子(他们也算是半个邻居,恰好又是同姓平时关系不错),好生请教了一番,才更知道了些信嫔娘娘的为人,是最要条例清白的,不要胡乱奉承,那没有用。
年节下太监们轮值,偶然也可以喝酒。胡晓顺喝滑了口,就对不甚拎得清的胡四说了一句名言:“你就想想宫里传着主子爷什么脾气,信嫔娘娘就是什么脾气。”
以后胡管事就知道了,每次都把账目算的特别详细才报过来。
这回也是,他口中说着要人,实则把多少本孤本,多少画轴需要专人来挪动,多少竹简本,多少绢本都录得特别详细。
姜恒心里大体算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是需要这些人手,最好再预备两个替换的,你们也可轮换歇歇,否则做一整日重活,中间不能歇着,只怕有人受不住倒下。我会与跟内务府说,如数拨给你人。”
胡管事喜滋滋:上头有人果然好做事,不然之前晒书的日子,都得他去内务府求爷爷告奶奶的请调人过来,还不一定能成。
若是没有按日子晒完书,倒霉的还是他自己,真是说不出的苦。
如今咱也是上头有人啦!
体会着上头再次有人罩着的胡四高兴的不得了。
引桥再次回到了景阳宫。
熟悉的当差场所,身份却不同了。
这回引桥是作为内务府特拨给‘景阳宫晒书日’的暂时掌事宫女来的。
此时她已经进修完毕书库和如意馆,在回内务府报道前,正好临近晒书日,古嬷嬷就把她派过来了。
“你能写会算,对景阳宫的差事又熟。”正好适合去出这一日的差,帮着胡管事调配安排人手工作。
如今引桥到这景阳宫忙一日,可是拿内务府的二两银子,是按照副管事级别出公差给的份例。
可见她已不同往日。
引桥很愿意出这一趟差,一来景阳宫离永和宫近可以去看信嫔娘娘,二来这景阳宫既然算是信嫔娘娘的职责,她当然责无旁贷要替如今身子不方便的娘娘料理了。
况且现在皇上不在宫里,据说出京亲自勘查自个儿的陵寝选址去了。引桥正好可以往永和宫来。
她素日极避嫌疑,每回来一定都要从侧门叩门,确定圣驾不在才会进门请安。尤其是这些日子,信嫔有孕,引桥越发不愿意沾上一点趁机贪慕皇恩的嫌疑。
“快让她进来吧。”姜恒一边拿着着色笔涂抹,一边很肯定的点头。
引桥来了一向是她高兴的事情,生的好看的人很赏心悦目。
而引桥进门的时候,就见桌子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小圆片,一打眼以为信嫔娘娘在玩抓碎珠子解闷。
她不由担心起来:她小时候被要求看着弟弟的时候,因弟弟在外头捡石子玩,她就被拎着耳朵骂过,说小孩子是不能玩这些小东西的,他们还不懂事,容易放到嘴里去,如果呛到就很危险。
然而引桥走近两步,刚要开口劝娘娘以后把这些琐碎珠子类都收了时,就见自己手里捧着的铁皮活页册封上,‘啪叽’吸过来好几个‘珠子’。
姜恒就抬头笑道:“快把这铁皮本子放下,不然要把我的吸铁石都吸跑了。”
引桥忙将手里的本子放远一点,还不忘将上头的磁铁抠下来。
磁铁这东西她们都不陌生,宫女入宫都要继续学做针线的,谁也不能横针不拈竖针不动。于是入宫标配人人一个针线笸箩,里头就会有一块小指肚大小的磁铁,用来吸着针,免得有人将针不小心遗落。
“你是这回景阳宫‘龙晒鳞日’的主事?”姜恒见引桥开始当官,欣慰跟自己升职类似。
引桥指着放在远处的铁皮本:“是,景阳宫如今是娘娘所辖,明日又是归了娘娘后第一回 晒书日,奴婢不敢疏忽,提前从如意馆告假一日,先就过来要了书单子,提前安排妥了,必不会出错的。”
宫中无小事,若是让有心人故意使坏,景阳宫这一年一度的晒书出了什么岔子,信嫔娘娘虽不至于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总面上不好看,引桥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本也记挂景阳宫的晒书事,听说你是主事,我就放心了。”引桥看着眼前信嫔娘娘的笑容,就觉得从脸上一直烧到心里去,都有点恍惚起来。
“那是你拟的晒书排布图来?”姜恒指了指铁皮本,见引桥点头就道:“一会儿再看吧,我刚也画了些图表,眼睛有些累了,你先陪我来涂点吸铁石,放松下眼睛。”
满桌子盘扣一样大小的吸铁石被做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每一块也都磨得小小圆圆的。
引桥刚才发现这是磁石时就想问了:“娘娘要这么多磁石来?不是要口服吧?娘娘若是耳朵不舒服,也要请太医院看看才好。”
姜恒:?
听引桥道之前宫里多有老嬷嬷服用磁粉治疗耳聋与痹症。姜恒忽然觉得,古代的病从口入,是另一种意思。
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不光引桥这么觉得,作为前世的炼丹达人雍正帝,在听说她要了许多磁石后,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话说这些矿物质,就少有皇上没入过口的。但他在吃了好多年后,转世再活一次,发现吃的这些矿物质里头,就没有自己不后悔的。
皇上是三日后回宫的,先去慈宁宫见过太后,回到养心殿等着人给他备衣裳的时候,就问起永和宫近来有无事。
听说永和宫要了大量的磁石,皇上就很不放心,草草换过衣裳,洗去风尘,不顾已是点灯时分,直接就往永和宫去。
听说皇上回宫后,姜恒就又在心里排演了一遍汇报新项目。
皇上如今到永和宫是不让人提前通传的。若是通传,妃嫔需走出来候着请安。
但皇上也不像原来一样直接不让惊动人,自己举步就进来。而是让龙辇在拐过宫道之后放慢速度,容永和宫宫人见了他的车驾先去里头通传,既不至于让她提前候在门口站着苦等,又不至于自己突然进门吓她一跳。
姜恒将皇上这些体谅她的做法,归结为一种隐形升职。
显性的是人人看得见的位份,隐性的则是一些人性化福利。
一个单位,只有薪资好有时候未必留得住人,人文关怀企业福利等软实力也是人事工作的重头戏。
对于皇上原来到永和宫的想进就进,神出鬼没,姜恒是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抵触的,觉得自个儿的空间都不够安全了。
姜恒相信,当年皇上做阿哥时,要是有人直接进他的屋子他必会发火,哪怕那个人是康熙爷,他不能反抗发火,但也绝不会高兴。设身处地皇上应当明白,没人喜欢被突然袭击。
那皇上之前还是随意就走进来,只能说明当时皇上对她的重视积累不到那个需要体谅容让她心情的量——朕的后宫,朕的房子和妃嫔,自然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
可现在,皇上已经开始尊重她的想法和私人空间了。
或许其中有孩子的缘故,但姜恒决定要趁着‘孕妇不能受惊’的时期,把上司这个好习惯培养起来。
果然,这回也是小陆子先颠儿进来回道:“回娘娘,万岁爷的圣驾到了门前了。”姜恒就能从容起身,照一照镜子,然后出门,正好赶上皇上举步入内。
“不必行礼。”皇上恰到好处伸手。
他脸上还带着些远行回来的倦色,也就不兜圈子,开门见山:“你向造办处要了许多磨成圆片的磁石,是怎么回事?若非太医院开的必用之药,这些东西不要入口。”
姜恒才做了个准备福身的动作,就顺着皇上的手起来了。
观皇上倦意神色,听皇上直接发问,姜恒也就迅速进入状态,准备向领导汇报自己大项目。于是伸手将皇上袖子一牵:“臣妾有用呢,皇上来瞧瞧就知道了。”
皇上原是累的绷着,叫她这样牵袖相告,倒是觉得周身都软下来。
顺着她的牵袖就往前走去。
走没两步,皇上就觉得新换的衣裳,脖颈处浆的有些硬挺,不甚舒服,就抬起另一只手将最上头两枚扣子解了,露出一点微睐的神色,好似大型凶猛猫科动物,偶尔收起爪子伏身下来,露出倦意。
他刚解完扣子,就觉得信嫔似乎顿了顿脚步。
姜恒也略觉有点失态:没办法,人发自内心的取向和癖好是没法变得,英俊的男人解扣子一贯是最直戳她心底喜好的动作。是那种看美男剪辑视频,会反复拖动进度条重复看二十遍解扣子的程度。
她不由下意识找话说遮掩一下:“皇上不用担心,臣妾要磁石并不是为了吃。”
而皇上心里却是一动:一次两次就算了,这都好多回了,不是错觉,就是每回自个儿解扣子,她目光都要亮几分。
喜欢看自己解扣子?这是什么心思……
皇上这会子还有点飘忽旖旎的意味,在看到后殿的景象后,就很快都飞去不见。
后殿还是姜恒之前做贵人时候的陈设。
宫中是什么位份用什么东西,诸如养心殿所有看起来金光闪动似乎是金子的打造的……都确实是真的金子。而姜恒是贵人的时候,所用的大扇屏风,皆不能用材珍贵,都是寻常实木或是铁艺屏风。这会子她就命人拖出来一个贴绣片的铁屏风,当成大黑板用。
姜恒用几块大的吸铁石,将一张桌面那么长的纸吸在屏风上。
而纸上,画的是条形甘特图。
小的时候,人人都会有一个记作业的小本子,上面写着一天的作业,做完一项勾掉一项。
如果不记下来就难免有漏下的作业,因此老师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但人都会长大。
越来越多的社交、工作、生活扑面而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就不再是一个本子,一条条竖向记录能解决的了。可能这边要在期限内完成老板交代的方案,家里父母又身体有些微恙需要你预约医院,同时房东还要催缴房租,好朋友还因为生活上的不顺正在哇哇大哭亟待安慰——这时候要再有个孩子嗷嗷待哺,就能体会到什么叫生活令人窒息。
这就是成长的崩溃。
如果说,小时候的生活像是一条耳机线,那么成人的世界就是混乱的背包里,缠成一团的毛线团。
个人如此,一个公司更是如此:不可能是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顺着来,许多时候都是各种项目交织在一起,哪一个也不能漏下不能出纰漏。
甘特图说白了就是条形图。是能够将各个项目都标注在同一张时间轴上,同时直观看到各个项目进程的‘生产计划进度条形图’。
其本身就是产生于一战时期,用于统筹管理战时物资和人员调配的伟大管理学创新。
且说甘特图起源虽然很早,但并未被时代淘汰,直到现在诸如民用航空等工作都还在使用甘特图的精进版。毕竟比起一战时期手动绘制甘特图不好修改,电子信息时代赋予了甘特图更强大新鲜的生命力。
姜恒在之前的工作中也常用到甘特图来规划工作项目。更别说甘特图的创始人‘甘特’先生,那绝对是姜恒本人的偶像之一——他可是最先提出了“奖金制度”的管理学专家,她肝项目能够拿到奖金,都少不了这位对奖金体系的提出建立。
且甘特图最重要的就是直观和简洁。
这正是这会子朝廷最缺少的工作态度:只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请安折子就可知道了。一封上千字的折子,可能实事就三百字,剩下的都是‘皇上您身体好嘛?’‘皇上您吃了吗?’‘皇上臣好感恩戴德好想您’之类的废话。
哪怕是雍正帝三番五次明令禁止套话废话虚言,但终究不能废止。毕竟这是自有折子条陈奏疏以来,就形成的习惯了。
姜恒想,皇上一定很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图表。
果然,皇上一看就入了神。
半晌才道:“这是你一年要做的事情?你都画在了一张图上?时间段你画了条框,而时间点则是放上不同颜色的磁石……唔,这倒是很方便,磁石在铁板上可以随便移动,不用在纸上涂涂抹抹,或是费时重画一张图。”都不用姜恒解释,皇上很快就看明白了,同时看的眼睛发亮。
姜恒就笑道:“臣妾自打有孕真是懒得很。原本这些事儿,都会按照条陈的样子一条条写下来,好去办的。可现在愣是犯懒,连字也不想写了。又想着怀孕生产可得一年的功夫,这才四个月,臣妾精神就这么不行了,以后岂不是要出丑。”
“还好于嬷嬷周到,提前替臣妾将一年内的节庆大事、祭祀大事并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姐们的的生辰都列了出来。”
“臣妾就对着嬷嬷整理的条陈画了这样一张图,将一年内的事情都标了上去,这样倒不会丢脸了。”她指着自己的简易版甘特图道:“而且这样一标,臣妾才发现,有些事儿倒是重叠的,只怕到时候忙不开,需要提前安排呢。”
“之前是贵人的时候还好,并无多少事儿需要臣妾操心。可现在,永和宫、景阳宫再加上有孕,臣妾就难免就丢三落四的。”姜恒看着皇上,真情实感表达:“需要臣妾照管的,只是两个宫殿与后宫的人际往来,就已经觉出忙乱。真不知皇上是怎么理清头绪,朝中大事都不落在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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