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别逮着朕赏给十三弟的园子拼命薅草了。
京城的十一月,终于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京中一直未怎么见雨雪。自皇上起,朝中各部都不免担心明年是旱年,不利于春播。
再这样下去,又不免要求助于玄学。
就在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建议皇上行祈雨雪祭祀活动前,一场雪又恰到好处的来了。
这雪下的很乖,并无大风暴雪,而是细细绵绵下了一夜,当真是扯絮一般,轻柔柔无声覆盖了这片大地。
姜恒早起就坐在窗口贪看景致。
冬日天亮的晚,而宫中人又起得早,故而外面还点着灯烛,夜中灯火雪景映着紫禁城的红墙美得惊人。
“娘娘要不先梳发吧,皇上一会儿应当也要起身了。”
下雪这夜,皇上是宿在永和宫的。
只是皇上是睡在从前姜恒住的后殿寝宫,姜恒仍旧是独自睡在前头,一个人占了一张大床。
因床上根本睡不下两个人——姜恒现在身子沉,为了怕一直平躺着躺坏了腰,于嬷嬷早就给她在床上搭起了好几个豆枕,方便她转身侧身的时候,腰部有依托。
“许多有孕的女子,都是躺着养胎的时候把腰躺坏了的,生产后好些年都养不回来。娘娘年轻更得注意,免了以后受罪。”
其实照顾的再好,生育对女子依旧是很大的耗损。比如太后娘娘,经过六次生产,哪怕得到的基本已是这个时代女子能受到的最好照顾,却还是落下了不少小病小痛,腰疼更是常有的事儿,总要叫太医院的医嬷嬷来给她按一按。
当然话说回来,保养总比不保养好。
姜恒如今就在按照于嬷嬷的指导,常做些护腰的动作,夜里睡觉也尽量遵从靠着豆枕的姿势——因孩子渐渐长大会压到脏器,让她仰躺着现在也很难睡着了。
永和宫的人根本没想到皇上会留在有孕嫔妃这里。
然而皇上傍晚来永和宫时还无事,到了七点后,天上忽然开始扯絮似的下雪,当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皇上想留下的时候,原本是想着,夜里可以守株待兔,摸一摸女儿胎动的。
他宫务繁忙,每回来看姜恒,能留一个多时辰都是多的。因此从来没有赶上过女儿大幅度动过。顶多只感受过掌心中微微动了动,似乎只是孩子晃了晃身子似的。皇上很是遗憾,想着今夜正好了,他可以一直守株待兔。
不过等皇上去寝殿看了一眼,就发现床上根本没有他睡觉的地儿。
听于嬷嬷解释过后,皇上就制止了宫人收拾床榻,点头道:“既然这样对腰好,你就留在这里睡,朕去后殿睡。”
苏培盛忙叫人先去后殿生火盆烘屋子,好在地龙一直烧着也不会很冷。
而等后殿收拾的功夫,皇上看着这些豆枕,看着姜恒小心翼翼被人扶着靠坐在床上,就觉得好生辛苦,要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且说前世他与太后母子生疏,他一进宫当皇上,太后直接来个薨逝。所以母子俩都没什么机会多说话,更别说谈谈往事,说说太后生皇上的艰辛。
此世不同,皇上亲眼看了姜恒怀孕的近乎整个过程,一有疑惑就去问太后:“当年额娘怀儿子也是这样的吗?”
太后也乐得给儿子讲古,就细细与他讲去,母子倒是因此关系更加融洽。
皇上能体谅太后的辛苦,自然也就看得见姜恒的辛苦。
姜恒看皇上在一旁坐着看她,也不说话,倒是盯的她不得劲。索性就把一本活页册塞到皇上手里:“皇上难得有功夫,给孩子念念书也好。”
皇上打开活页册大体翻了一下,只见她将史书里头关于孩童的故事单独整理了出来。比如甘罗拜相,比如曹冲称象,比如司马光的小儿击瓮等都专门挑出来,显然是要给孩子讲的。
皇上看着这些抄录,不免就笑:“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孩子还未出世,就给他备好了各色神童的典故,还念给孩子听?她如何能听呢?”在皇上心里,孩子未出世,就像哪吒一样是个球,不会睁眼更不会听话的。
姜恒就笑着纠正道:“皇上不知道吗?孩子未出世也听得见。”
皇上略诧异看了一眼于嬷嬷,得到了点头肯定后,也就清清嗓子开始认真给孩子读,心道:早知道孩子未出世也能听见,朕早就命人准备各色典籍,优中选优,让敏敏在肚子里就开始读书了。
这会子倒也不晚,皇上边挑故事边道:“既如此,朕回头多命人送些书来。其实多读读易经给孩子也是好的。”
皇上终于挑到了自己满意的典故,开始‘讲故事’,然而皇上才开始,姜恒就后悔了:皇上语调就像是给军机处开会陈述条陈那般,严肃里带着些低沉,不怒自威。
姜恒觉得孩子在肚子里不安似的动了动,不知道是听不惯这种威严的声音讲故事,还是知道了皇上的心声,拒绝在肚子里就开卷。
于是宫人来回后殿都备好了请皇上歇息时,姜恒还松了口气。
皇上起身,见姜恒于床上挪动了下身子,就忙道:“你别起来。”
姜恒笑道:“皇上高估臣妾了,便是您叫我起身恭送圣驾,我也起不来的。如今我若是要从床上下去,非得有人帮着才行。”其实她觉得自己也行,不过辗转腾挪一下。
但那动作看起来很艰难危险,已经被于嬷嬷等人严令禁止。
永和宫人手这么多,何必要娘娘自个儿挣扎起来。于嬷嬷就道:“妃嫔有孕到了后期,身边都是片刻不能离人的,娘娘可别自个儿下床,万一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姜恒也记得同事说过,到了孕晚期,她夜里要起来,必须让老公扶着拉着起来。有时候另一半夜班,她就得自己慢慢小心的滚到左侧躺,然后支起来斜着挪下床。这个过程艰难的让人很想哭。
皇上看着她乌发如云散落在枕上,哪怕靠坐着也总要下意识动一动——原本自己要扶她躺下的,可听她说,躺下就憋得觉得喘气难。
皇上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指尖最后在她下颌底下最柔软的一点皮肤擦过,带着无限的怜爱。
“真是吃苦了。放心,咱们敏敏将来必是个孝顺的孩子。”皇上准备去找关于孝道的书先送来。
姜恒如今睡得早起得就早,一早就起来看雪了。
皇上从后殿过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都在梳发了,就站在后面道:“又不去承乾宫请安,也不必梳起来了,也累得慌。”
而姜恒转头看见皇上穿了身格外不一样的衣服,竟然没有龙纹,且看起来是染制粗糙的缎料,不由奇道:“皇上这衣裳?”
“朕换了普通乡绅的衣裳,准备出宫一趟。”
皇上今日要带着怡亲王等人出宫微服私访转一圈,尤其要往京郊走走:深入下乡勘察一下民房有无倒塌;各处冬日设的善堂粥棚的有无问题;出入京城的官道上有无地面塌陷问题,要是连这个雪都受不住肯定是豆腐渣工程。
皇上自觉打扮的很妥当,非常符合乡绅阶层,姜恒看了却觉得不行。
哪怕穿上粗布衣服,装成乞丐去要饭,就皇上这气质,都让人觉得要饭也得上个四菜一汤。
但甭管姜恒怎么想,皇上是觉得自己装扮得当,跟十三爷一起出去了。
他们要装普通乡绅富户,随行的侍卫就更要低一层,堂堂九门提督巩泰直接就穿上了粗布衣服扮演起长工来。
一行气质跟衣服完全不搭的人,京城内外溜了一圈。
甚至成为了几日内京郊的流行新闻:听说了吗?有一队穿的不伦不类的人来咱们庄头上转悠来着。瞧那马好的就不是凡俗人,说不定是京城里头哪一位大官!
而皇上在微服出巡的过程中,都没忘记去京中最大的书铺逛逛,盘算着给孩子弄点什么书读。
第73章 选择
皇上微服出宫,不止去了京郊庄田乡间,还顺带去了一趟宣武门外的士子会馆。
会馆是专门为了入京赶考考生准备的宾馆,非科举年朝廷拨款补贴,算是半官方性质。毕竟三年才有一次会试——宾馆又不是古董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还是困难点,于是官方会格外补贴些银两。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开了一场恩科,时隔三年,明年雍正四年春,正是许多举子们头悬梁锥刺股数载后,力求大展宏图之时。
许多外地考生,尤其是南边距离京城颇远的考生,会选择提前半年就上京,早早进京住在会馆里。
一来出门艰难,要等着年后再出发,万一路上遇到些天气不好或是不幸染病,就容易耽搁行程以至于赶不上当年会试——人生青壮能有多少三年?还是不要耽误,早早启程图个保险安心的好。
二来举子们早上京,也可以提前做些工作,家族有人脉的提前拜见些大儒,有亲朋的拜访一下,便是京中举目无亲的,也可以提前熟悉下地理环境,不至于因为赶考迷路而耽误了人生大事。
“京城大,路也是四通八达的,许多主路上还有时辰忌讳不能通行。那些到京晚了的举子们,会馆已经没了房舍,只好另外租赁民宅或是住客栈。若是心思不细,没提前去走一遍考场。很可能到了会试那日,士子就被车马耽搁了,进不去贡院白耽误三年呢!”
姜恒心道:“那简直就像是高考没带准考证或是迟到一般,令人痛心疾首。”
此时她正在屋里边慢慢散步,边听于嬷嬷讲会馆之事。
晨起皇上临走前,跟她说了一声,今日会去京郊转转,也会去会馆和理藩院看看,应当回宫就很晚了,让她不必等着,自行歇着就是。
而这边皇上刚走,姜恒就发问:“会馆是哪里?”
不是土著,常识上到底还是欠缺些。这也就是一睁眼就到了书中的宫廷,人物都提前知道,还先上了一个月培训班,要是直接穿越,给她扔到外头去宅斗,她只怕这会子都要去二投胎了。
姜恒不知道会馆就大大方方发问:她记得之前看红楼,里头史湘云连当票也不认识,对当铺做的生意很诧异。
可见未出阁的姑娘总是消息闭塞的。
果然,姜恒不知会馆,于嬷嬷也不吃惊,就给她解释了下会馆。
姜恒听说会馆非科举年几乎不开张,只有不差钱的外地考生才包租了一直住着,这一回没考上,京城租房三年二战。
不由道:“既也是客栈,那些南来北往的商户也有许多,怎么平时会没客呢?”
于嬷嬷笑道:“娘娘,只有应试京兆的举人老爷们才能入住会馆,商人自有专门的商户行寓。”
两者构造也不同。
会馆建的屋舍极多,有大有小,大的独门独院,单留给豪富之家的子弟,虽然价格高昂,但仍旧供不应求;也有些小单间,方便囊中羞涩的士子租住。
给商户住的行寓则是房舍疏落,但天井很大,仓库也很多,更方便商人存压货物银两。
于嬷嬷有意多跟姜恒聊天,分散她初次有孕,到了晚期的紧张感,就细细道:“娘娘不知道,会馆虽不在京中繁华地段,但附近的房舍极贵。因那里都是读书人才能住进去的地方,尤其是会试这年,更是书声琅琅,附近的人家都会让孩子听这些举人老爷的声音,以作熏陶。”
毕竟能来参加会试的,就已经是全国各地的佼佼者,是举人身份了。
举人在京城或许不算大人物,但放到辽阔的土地上,放到当地县乡,那绝对是‘举人老爷’——只看范进同学中举后怎么欢喜疯的就可知了。
一片只住举人的会馆,当然是文采精华集中之地。
孟母三迁要是足够有钱,保管也迁到这儿来。
姜恒感慨道:“举国上下,独一份的顶尖学区房,当然是贵的。”
于嬷嬷虽之前未听说过学区二字,但这两字倒好理解,她一品就明白了,然后笑道:“娘娘这话说的不错,可不就是独一份的!会馆虽是外城,却是唯一一处外城比内城都贵得多的房舍。真是千金难求!”
姜恒现在低头看不见脚尖,只能看到肚子。
她看着肚子:敏敏倒是不需要学区房,她会跟着自己住京城独一环两千平大平层。
皇上与怡亲王一行人,并未进入会馆,只在外围瞧了瞧士子云集的景象。
虽说还未到三月春闱前的鼎盛时节,会馆已有向荣之态,许多早到的举人们出入往来,大半为稳重的中年人(参考范进同学的年纪,就可知考上举人实在是许多读书人一生的终点了),也夹杂些意气风发的青年。
皇上观此很是欣慰,对旁边怡亲王道:“明年科举后,又会有批新的官员入朝了。”
改革也不是能一撮而就的,前世也证明了,把他一个人累死也照管不了全国上下。
他需要更年轻更新鲜的朝臣,是他亲手选出来的,能够理解他理念的年轻臣子。
每一届科举几乎都会有出彩的人物,能在将来做到举足轻重的位置,对朝廷产生一定的影响。不知这一届他能否再寻摸到些出色的人才。
人才永远是不嫌多的。
且不只是科举出仕的人才,各种人才皇上都需要,事实证明,哪怕是歪才只要用好了,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比如说老九。
听说皇上有意将与西洋各国的生意交给他,九爷整个人都是一种被梦想击中的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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