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可扑不可坑
上一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激烈的情绪——哪怕是被国民议会当众宣判处死的那一刻。
可这个不过19岁的少年,此时却望着她泪流满面。
“法兰西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她会很爱你的,请你带着她一直走下去……我把她交给你了。”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我答应你,路易。”
路易听到她的回答,眨了眨眼。
安塔妮亚顾不上拿出手帕,徒劳地用手一次又一次抹去泪水。
但她依然看不清路易的眼睛。
那双像天空一样很淡的蓝眼睛映着此刻落下来的阳光,透明得仿佛世间最薄的玻璃。
下一刻,闪烁的微光消失了。
这个被困在凡尔赛宫十九年的灵魂,永远自由了。
……
三天之后,巴黎的人民为国王举行了葬礼。
这也是有记载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国王葬礼。
再也没有这样多的人为一位国王流泪,哪怕他仅仅只担任了一个月的国王,没有发起过一次战争、夺得过一块领土,甚至没有完整地发表过一次国王演讲。
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他的身躯臃肿又笨拙,他没有祖先们的赫赫威名。
但人们怀念他的创造与智慧,怀念他的温和亲切,怀念他曾在人们心里种下的,那种对未来无与伦比的憧憬与希望。
人们纪念国王的灵魂安息,更将永远铭记那桩挑战人类良知底线的刺杀。
世间最残忍无耻的罪行发生在巴黎。
而此时,凶手却占据了凡尔赛宫,宣布国王已死,按照法国的继承法,他已成为法国的新国王路易十七。
凡尔赛宫信使来到巴黎时,巴黎的人民拒绝为他打开城门。
“滚出去!”愤怒的人们端起火|枪,瞄准了马背上的人,“巴黎人民已经拥有了他们的女王——我们永远不会承认屠杀者头上的王冠!”
路易十七对此暴跳如雷,很快就组织凡尔赛周边的军队向巴黎附近集结。
“那个外国□□!她竟敢篡位夺权!法国的法律规定了国王的继承人当是他的弟弟——”
“国王的遗诏是在所有公众面前宣读的,法兰西将迎来一位女王。”
守城的士兵冷冷地说,“法律?法律还规定了不许杀人,杀人者有罪。”
“你要和法兰西的罪人在一起吗?”
此刻,军队已经围住了城市的西南角。
但这更引发了巴黎人的愤慨。
“滚他的萨利克法!”愤怒至极的巴黎人抄起了手边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誓要与篡位者对抗到底。
在城墙内外,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
而圣丹尼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一个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墓碑旁边。
这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刻安宁。
离开这里,她就将戴上那顶荆棘王冠,面对从未经历过的风暴。
她轻轻地摸了摸新立起来的大理石墓碑。
“……路易,你睡吧。”
她并未当过女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位好女王。
但她至少深深记得一点。
哪怕在王位上奋战到死,她也绝对不会让害死路易的凶手夺得王位。
安塔妮亚转过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地下墓室重归于静谧之中。
轻盈的烛火照亮了最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几行字——
这里长眠着电弧焊的发明者,一位出色的制锁师和焊接工程师。
他的勤奋与智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他的善良与勇气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死于最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暗枪,但他永远活在法国人民的心里。
他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六,他十九岁。
他原本,只想度过平凡的一生。
第68章
◎召开三级会议◎
1775年的法兰西出现了一个奇景——路易十七迅速在凡尔赛宫登基后,这座国家名义上同时存在一个国王和一个女王,而且他们并不是夫妻。
不仅不是夫妻,而且正在互相敌对;一个在凡尔赛,一个在巴黎。
凡尔赛宫里,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调兵!快调兵!”路易十七一改往日身为普罗旺斯伯爵时的温文尔雅,对着大臣怒吼,“巴黎……巴黎竟敢叛乱!给我把所有叛乱者全部杀光!”
路易十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得直喘粗气:“巴黎人恐怕早就忘记了,到底是谁让他们发展成为今天的模样……我早就觉得给予首都太大的自主权会导致祸患。”
君主并不在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如果膨胀得过于巨大,可能会难以管理。
于是,从路易十四的时代开始,国王已经发布过各种法令政令限制巴黎的扩张,比如强制将城墙限制在一定区域,再比如禁止在巴黎建造新房屋,或者即使要造新建筑,也必须要用最为昂贵的建材、采取最为复杂的手续和施工标准。
然而巴黎依旧在自顾自地野蛮生长。
不只是物理上的生长。
某些更加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也在悄悄地脱离凡尔赛的掌控。比如五年前《莱茵报》被禁——没有哪个事实,像当时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支持者与教会之间的冲突那样清晰地让人们认识到,教会正试图用纯粹的权力干涉人们的思想。
虽然原本的报社已人去楼空,但不知从哪个印刷作坊里流出来的各色新的报纸却几乎能在巴黎的每一个角落里买到。甚至以此为契机,出版的政治小册子越来越多,在路易十六遇刺身亡之前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每周53册。
首都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已经成为了国王的眼中钉,直到这座城市向凡尔赛的使者关上城门的那一刻,最后一层掩饰也被扯掉了。
这一天傍晚,《莱茵报》的稿件收集员刚打开信箱,就被里面各种各样的稿件惊呆了。
简单摘选之后,编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那就让人民去做决定吧。”
第二天的《莱茵报》头版除了前一天发生的主要大事外,还有两篇文章。
第一篇编辑备注了是来自凡尔赛的信件,“虽然与本报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我们想巴黎的人们有听到对他们的威胁的权利,考虑到他们面临的风险,因此刊载了这篇文章。”
这封信的言辞不可谓不激烈:“任何人支持反对国王的异端,都是叛乱行为!国王是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法国的最高权威。背叛国王,就是背叛法国、背叛上帝——所有的叛乱者,最终归属都是地狱。”
“你要支持那个不知是从哪个日耳曼臭水沟出来的异邦女人,还是上帝为你选定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七?”
“请记住,即使是首都,巴黎也不会幸免于难。很快,军队将会荡平这里,叛乱者的鲜血将成为净化巴黎的圣水。”
在同一版面上,另一篇则是受权自女王的政令:“关于税收改革的说明”。
“法兰西全国共有两千六百万人,第一等级的贵族与教士仅占其中不到百分之三,却占有了不成比例的巨大财富与土地。他们享用着祖先抢掠而来的财富,却拥有税收豁免,用你们的血汗钱构筑他们奢华靡费的生活。路易十六和我都认为,这样绝非正义。”
“凡尔赛不是法国的中心,更不是法国的全部。我们曾经走访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我们听到了那些组成了人民绝大多数,却几乎从未发出的声音。曾经,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但现在,这些声音将成为王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罪恶已经在所有人面前发生,暴行永远也无法阻止我们的决心。我将废除贵族与教士的税收豁免,在法兰西的法律面前,当人人平等。”
这份报纸就像以前的无数份一样,在短短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巴黎。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政论小册子,“是谁给了贵族和教士踩在我们身上的权利?上帝何时指示我们,我们必须要养活他们?”
“他们的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上帝赐予的。他们就是法兰西的蛀虫!”
巴黎的人们原本就对讨论政治十分热衷,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时刻,更是几乎群情激愤。
对于占这里绝大多数的市民来说,他们从新国王即将上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期待他所承诺的税收改革——直到他们亲眼目睹暴行在光天化日下发生。
人性就是如此。当一件事长久以来都是如此时,人们往往难以察觉它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任何改变都需要额外的推力才能进行。
但一旦有人说出“要改变”的时候,就像猛然打碎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让人骤然发现那些长久存在的习惯与制度是这样的不合理,他们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
而当希望已经在人们心中燃起的时候,让它在下一刻骤然断绝,无疑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上帝选定的统治者?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路易十六!上帝选定了他来告诉我们,我们是时候夺回自己的权力了!”
整个巴黎都仿佛即将被点燃的柴堆,这一切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达到了最高潮——
流亡海外多年的伏尔泰应女王的邀请,返回了巴黎。
那一天,无数人就像此前送别带来奇迹的炼金术师一样,举着火把拥挤到码头前迎接这位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欢呼声响彻整个城市,甚至连在另一端把守着城墙警戒入侵的人们都能听见。
对于巴黎整整一代人来说,他们几乎是读着他的著作长大的。在这个国家最危险的时刻,他来到了巴黎,而不是凡尔赛——
这让人们彻底知道,他与人民站在一起。
“陛下,我已经久仰您的大名了。”被护送进卢浮宫后,这位年已81岁的老者对安塔妮亚淡淡地微笑道。
“我的两位老朋友都向我提起过您——一位是俄罗斯的女皇陛下,另一位现在还在为您提供建议。”
“斯密先生?”安塔妮亚问道。
亚当·斯密此前离开过巴黎三个月,说是去拜访老朋友弗朗索瓦——也就是伏尔泰的本名。在被法国和普鲁士的国王都不欢迎之后,这位思想家住在法国和瑞士边境的凡尔纳。
“是的。”
“陛下,我能理解您在幼年时受到了叶卡捷琳娜陛下的重要影响,”老人皱纹深深的眼睛里透出深邃而犀利的光芒,仿佛能看清世间的一切秘密,“但这不足以解释您为何会做出如此激进的动作——请原谅我用‘激进’一词来形容您的政令。就连大权独揽的沙皇陛下也不曾这样做。”
“还有一点。我其实不理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法国……无意冒犯,但如果您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奥地利,我想您的父母有能力保证没有法国人可以伤害到您,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
伏尔泰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直觉,法国将要有前所未有的大事发生了。”
安塔妮亚沉默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其实上一世,老人回到巴黎的时候,她也接见过他。
但她那时对复杂的哲学思想毫无兴趣,接见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作为王后的义务。她不懂他的理论,正如她根本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法国将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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