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李恪就这坐在地上,怔怔失神。拾翠缓缓走近:“小郎君,地上凉,莫呆在地上,婢子扶你去床上吧。”
李恪抽出手躲开她的搀扶:“没想到你也是他们的人。”
声音是拾翠从未听过的冰冷。
“你是故意在我与大哥说话的时候进来送药的吧?是怕我冲动之下跟大哥说漏嘴吗?你居然还给宋清守门望风。”李恪扯了扯嘴角,“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他们的人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甚至当年的事,你也是参与者之一?”
“不,不是。”拾翠拼命摇头,“婢子是在宋清与提红成亲后才得知的。此前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倘若婢子当年就知晓,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婢子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李恪转头,眼厉如刀,“就算当年不知,可现在呢?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婢子记得,婢子当然记得。婢子对公主之忠诚,日月可鉴。”
是公主,而不是妃。这个称呼已然说明一切。李恪嗤笑起来:“好一个忠诚。原来这也算忠诚。”
拾翠跪下来:“不论小郎君信不信,婢子绝不会伤害公主,亦不会伤害你。婢子从始至终只想让公主好。”
“好?阿娘现在不好吗?”
“可是公主本可以更好?她可以不用屈居他人之下,不用看圣人脸色行事,不用压抑自己的本性。公主年少时亦是张扬恣意之人,她应该有更璀璨更潇洒的人生,可现在呢?我亲眼看着公主怎么一点点转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只希望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回自己。”
李恪死死盯着她,“所以你在知道一切后什么都没做,反而顺从他们的意思,为他们所用。我是阿娘养大的孩子。你觉得若能帮他们成事,助我上位。阿娘便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后她就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是吗?”
一语中的。拾翠确实带着这样的心思。
“拾翠,枉阿娘这么信任你。你以为你在尽忠,可你有没有想过,阿娘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忠诚’。你以为的为阿娘好,真的是阿娘想要的吗?”
李恪深吸一口气。他觉得不是这样的。
阿娘曾经搂着他与他说过前朝。
她说炀帝对她千好万好,但确实对不住黎民百姓,对不住天下社稷。所以她偶尔会怀念父亲,怀念那个爱她如珠如宝的亲人,却无法辩解他留下的恶。
她说国破家亡罪在杨氏,而非李氏。天下江山本就是能者居之,杨氏自毁根基,丢失其鹿,四方共逐,这是常理。
她说给阿耶做妾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甚至是她耍了些心计谋来的。阿耶虽不怎么爱她,但还算宠她,给了她优渥的生活,保留了她身为亡国公主的那点尊严。
她说阿耶这些年待她不薄,皇后亦是宽厚之人,从未有刁难之举,更曾多次援手帮扶。
她说:恪儿,如今阿娘只盼着你平安长大。你是皇子,往后总能得个王爵,享有一块封地。瞧太子的性格,是个宽仁有容量的。恪儿若是有本事,自然能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若是平庸也无妨,守着封地过自己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阿娘,到时候去求个恩典,或许能与恪儿一起去封地安享晚年也未可知。若行,咱们带上拾翠,再带上提红一家子。岂不美满?便是不行,呆在这太极宫中,上有皇后贤明,下也不会有低位妃嫔胆敢无礼。阿娘自得清闲潇洒,轻轻松松,享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尽够了。
她没有想过要做回从前的隋室公主,也没有想过要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点拾翠不会不知道,她怎会不知道呢!
拾翠摇头:“不是的。公主她只是不敢也不能。她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处境,让她连想都不敢想了。她只能求平安。如果可以,如果能选择,谁愿意放弃更好去退而求其次呢。”
李恪嗤笑:“你若真这么认为,你若真觉得阿娘会这么选,为何不告诉阿娘?”
拾翠神色大变,慌忙抓住李恪哀求:“小郎君,不能告诉公主,倘若公主知道,她会受不了的。她是一个母亲啊。你让她怎么接受。她会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她会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小郎君,你也不想看到公主这样对不对?求你,别告诉公主。”
“你怕她难过,怕她受不了。那我呢?我就不难过,我就受得了?”李恪语气中不自觉带上无法自抑的哭腔。
“婢子……婢子也不想这样。小郎君亦是婢子看着长大的,更是婢子一手带大的,婢子怎会忍心将你置于此种境地。可是没办法,我们没办法。
“宋清说,你跟太子殿下终归是对立的,他不能眼见你与太子感情越来越深,到时候你只会更难过。
“他说当初建议你去崇文馆,是因为崇文馆内学士、直学士都是渊博之人,更是朝中重臣,而入馆学子亦是权臣勋贵之后。进入崇文馆你不但可以有优秀的先生教导学业,还可以结交诸多人脉。”
李恪轻哂:“还有一点你忘了说吧。与太子一系处得近,也更方便以后我按照你们的要求行事。可他没有料到太子待庶出也这般宽厚,没有想到我们能处得毫无芥蒂,对吗?”
拾翠默然。
李恪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她半晌。
阿娘曾说拾翠与提红同她一起长大,是她最看重最信任,也是这天下间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最不可能背叛?瞧拾翠现在一口一个宋清说,显然已经陷入了对方给她规划的“美好未来”,并甘愿沉迷。
拾翠,靠不住了。
李恪张了张嘴:“你是如何得知的,提红告诉你的吗?”
拾翠愣住,转瞬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摇头道:“不是。婢子是无意间发现的,与提红无关。此事提红并不知晓。”
李恪颇为讶异:“提红身为宋清的枕边人,竟然不知?”
“提红心思不够细,言行举止也不够谨慎,宋清担心若让她知晓会泄露痕迹,因而一直瞒着她。”
李恪神色闪了闪,想问什么张开嘴后又闭上了,没有再问,只道:“你也出去吧。让我静一静。转告宋清,这阵子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他。”
拾翠出门就看到等候在不远处的宋清。
“小郎君怎么样?”
拾翠摇头,将李恪的情况如实告知。
宋清蹙眉,担忧地望向殿内。
拾翠抿唇:“你回去照顾提红吧。小郎君这边,我会慢慢劝的。”
宋清颔首,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千里之外,某院落。
闵崇文放飞信鸽,将取下的信息展开递给身后的青年:“到底只是个十岁余的小少年,突然得知这么大的事,有些情绪是难免的。他确实需要静一静,更需要时间去消化。
“即便再如何生气,他仍旧按照宋清所说做了伪证,没有半分要说出实情的意思。可见这其中的利弊他是明白的。属下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清楚,会听主公的话。”
青年微微点头,刚把纸条放下就剧烈咳嗽起来。闵崇文急忙取来药粉用温水化开伺候青年服下:“还望主公多多保重身子。”
青年摆手,慢慢缓过来,轻笑道:“我知道。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死呢。”
转而神色又落寞下来,看向远方:“他现在岁数确实小了些,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逼他。但我的身子如此,恐再拖几年,便来不及了。我想要亲眼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
大夫说,以他的情况,左不过就这两年了。所有事情必须在他活着的时候去完成。他很清楚,如今这批仍效忠隋室之人,矢志不渝,是因为有他在。
倘若他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誓死效忠?没了他在幕后主持大局,李恪又会不会按照他所留下的布置一样样去执行?他都不知道,算不准。
甚至于待他去后,很可能一切都会失控,他生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灰烬。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他没有办法再等了,他必须在生前完成全部计划。
青年深呼吸,双手握紧。
他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第126章 他要先确保那个孩子的……
长安。
李元方的葬礼办得四平八稳, 顺顺当当,没有再出什么风浪,更未激起多少波澜。各方按制送了奠仪有所表示后便完了, 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们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当然,也确实无足轻重。
这个认知让李元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纵观天下,真正会为李元方之死感到伤心的人寥寥无几。那么他呢?等他死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思及此, 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 不, 如今只能称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内, 近前劝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里难受,但饭总是要吃的。你难得进宫来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顿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 瞧见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两菜一汤,虽然不见珍稀食材, 却也有荤有肉, 还挺新鲜,卖相不错。
“阿娘,这……”
尹氏轻笑:“八郎放心, 不是因你要在这吃,阿娘才额外费银子换来的。我与张妹妹如今的日子好过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顿片刻, 转瞬明白关键。
李元方的死给他们换来许多关注。有皇后二嫂下令, 阿娘与张姨娘在此的生活虽仍旧算不上太好,却比从前强许多,不会太难捱。而他, 阿耶发了一通火气,李元景等人受了罚后也再没有来找他麻烦,甚至跑来与他说对不起,说没想过要李元方死。
可这有什么用呢。元方已经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总觉得九弟的死不对劲。”
尹氏颇感讶异:“什么不对劲?”
“旁人与九弟素无来往也便罢了。可我与九弟关系亲厚,总是比别人要多了解他几分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不了兄弟们的欺凌起了轻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总会想见张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张姨娘还等着他的,他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么张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吗?
“况且死法千百种,他若真想死,应该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么用,如今还算结果好的,二哥二嫂亲自审查,问明缘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过受了顿训斥糟了点惩罚,既不伤筋也不动骨。
“我知道九弟对李元景他们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么即便要轻生,他也会选择更合适的方法。譬如死在他们面前,或者设计死在他们手里,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般一来,李元景等人必会被重惩。即便死了也总算是报复了回去。可他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尹氏眉头一跳:“或许元方并不是想轻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他怎么会去湖边呢?上个月他才差点落入大安宫的水池里,是我拉住了他。我当时就告诫他,不会水不要往水边去。他答应了,他答应得好好的。他答应了啊!”
尹氏手中汤勺落入碗里,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这话你都跟谁说过?”
“我不知道该同谁说,也不知道能同谁说,因此只在今天与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气,目光锐利起来:“八郎,你记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吓了李元亨一跳。
察觉过来自己激动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调整:“八郎,虽说你提醒过他,但你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会完全照办,对不对?况且九郎当时心情不好,或许他没有想到这点,或许他把你的话忘记了呢?
“再有,你说他可以选择别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报复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报复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九郎或许被他们欺负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还想说什么,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别想了,别再想了。此事已经定案,就让它结束吧。八郎,阿娘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经出事,阿娘不能让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声道:“你要明白,当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还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这话是李恪说的,也是他亲眼所见。”
李元亨眼中划过惊异。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跷,那么说这话的李恪就有问题。
“元方与他并无冲突也无关联,他为什么要……”
尹氏摇头:“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是我们能够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掺和进别人的秘密里,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与元方关系好,你若觉得对不起他,那么就替他照顾好张妹妹。”
李元亨一顿,转头看向另一间屋子。那里住着李元方的生母张氏。自从得知李元方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着李元方的名字四处寻人就是抱着枕头当李元方哄,偶尔清醒的时候一个劲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张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听阿娘一句劝。好好生活,不要去理会多余的事,不管这事是什么,总归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不掺和进去,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安稳太平。
“如今已是年节,翻过年你就十一了,再过几年,年岁到了,你就能找个机会求圣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许会有点难办。但现在元方的死让你阿耶态度宽和许多。皇后也对我们多有照料。可见圣人亦不会太揪着从前的事。
“到时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几分怜惜,让她帮帮你。把我与张妹妹接出去奉养。我们与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张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让阿娘怎么办,让你张姨娘怎么办!”
李元亨嘴唇几度开合,想说什么,面对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好。我答应阿娘。”
尹氏松了口气:“这么做是对的。毕竟你说的疑点只是你以为的疑点,你没有任何证据,别人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确定事情一定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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