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丘将军行事酷烈,不惧权贵,天后让他来处理废太子的事情,怕是对这个儿子极为忌惮,从严处置李贤。
而他这群人能来,不是因为永丰殿下的说情,而是因为天后对李贤尚存母子之情。
丘神勣和王内监仿佛就像武媚娘脑中的两个小人,丘神勣是黑色的小人,主张要威逼李贤,毁其心志;王内监则是白色的小人,只是将李贤禁锢,省得他为自己找麻烦即可。
这是王内监一路上琢磨出来的事情,他心中疑惑,天后是想留废太子呢,还是想逼废太子死呢。
到了李贤宅,他还未得到答案。或许现在选择的权利已经到了李贤的手上。
他想活便活,想死就能死。
李贤会怎么想呢?
李贤回到屋内,双手颤颤抖抖拆开信,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展开读了起来。信写得极为简洁流畅,但李贤却脸色惨白,几欲摔倒。
“孝经”两个字又一次如晴天霹雳在李贤头顶炸开。
难道不顺从你,就是不孝吗?李贤的双眼瞬间门充满了泪水,喉咙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榻前,抬起头强忍悲恸。阿耶……他的阿耶已经去世了……
黑暗一点点吞噬了落日,统治了这片广袤的土地。乌云助纣为虐,又遮住了天幕上唯一的光源——星辰。
三月底,贞观殿。
“什么贤儿自缢身亡?”武婧儿轰地一下站起来,道:“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没赶上?”
第104章 . 圣母神皇 显福门举哀
“怎么人就没了呢?”武婧儿喃喃道, 眼睛一片茫然。
“说,到底是什么情况?”武媚娘冷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堂下跪着丘神勣、王内监和张校尉。武媚娘的声音让王内监和张校尉心肝发颤,倒是一旁的丘神勣先出声将事情不偏不颇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 丘神勣被王内监盯住后,他也派了两名金吾卫守在屋门口。丘神勣性格冷酷, 在他看来,废太子李贤比废帝李显更加具有危险性。
李贤在当太子之时就激烈地反对天后, 而且才学和处事的美名远扬, 受到朝野和天皇的一致称赞。
但废帝李显则不同,废帝一事展露了他的昏庸无能、任人唯亲以及刚愎自用。
相比之下,才华横溢具有反叛精神的李贤更容易凝聚起反武势力。
当年,尉迟敬德敢射杀齐王李元吉, 他丘神勣就能逼杀废太子李贤。
只可惜来了搅局的人, 丘神勣头天晚上正想着如何支开王内监和羽林军, 次日一早竟然得到了好消息。
废太子李贤昨晚自缢身亡!
天亮之后,羽林军敲门发现屋里无人应答,就破门而入, 一进去抬头就见李贤吊在房梁上。胡凳倒在铺了冬被的地上, 故而没有发出声音惊醒外面守门的人。
丘神勣说完,王内监又补充了几句。他不仅脸上苦,心里更苦。差事办砸了,逼杀太子李贤的罪名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果然永丰殿下的恩情不是那么好拿的。
“怎么会这样?”武婧儿的心仿佛被捏碎揉烂。是她让天后写的那封信逼杀了李贤吗?
想着想着,武婧儿的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心中又疼又悔。
“你们下去吧。”武媚娘的声音不辨喜怒。
武婧儿抬头看去,只见武媚娘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
武媚娘她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恨和痛。
丘神勣等三人下去后, 武婧儿向武媚娘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那封信逼死了贤儿……如果……”
武媚娘仰着头,喉咙几乎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嘶哑,道:“这事与你无关。他是拿着他自己的命与我抗争啊。”
武媚娘用手捶着胸口,气得语不成调:“他的脾气为什么这么犟?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武婧儿在一旁低头垂泪,她想不明白以李贤的聪慧难道就不明白武媚娘的意思吗?
为什么要选择死亡?
武媚娘缓了一会儿,眉眼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她看向武婧儿道:“你心情不好去偏殿休息吧。”
武婧儿闻言起身,身子却晃了下,忙扶住一旁的柱子才站稳了身体。临走之前,武婧儿回头看了眼武媚娘,只见她神色一如从前,但身上添了几分沉重。
武婧儿离开后,武媚娘缓缓坐下,狠狠拍了几下桌案,手掌变得通红。她咬牙切齿道:“李贤,你欠我的还没有还够,还没有还够……”
武媚娘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她想起了李贤出生的情形。那是永徽五年的腊月,刚丧女的她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十分开心。
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武媚娘挺着肚子和李治一起前往昭陵祭祀太宗皇帝。寒冬腊月,天气阴冷,连日的奔波让还有一个月即将出世的李贤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人间。
武媚娘也曾为李贤的出生而心中欢喜,也曾为李贤的聪慧而感到骄傲……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李贤长大后,处处违逆她,一点都不了解她、体谅她。本为至亲母子,双方最后都活成了敌人的模样。
武媚娘用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李贤拿着刀子在捅她的心。
这就是贤儿对她的报复吗?
武媚娘蓦地睁开眼睛,凤眼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整个人仿佛变得无坚不摧。
“来人!”
“来了,娘娘。”上官婉儿从外面走进来。
丘神勣等人过来禀告事情时,上官婉儿抱着奏章正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的语调不对劲。她停在脚步,在门口听到废太子李贤自缢身亡后,就立马轻手轻脚地退下。
“明日,我要率领百官在显福门为贤儿举哀……李贤追封为雍王。”武媚娘道。
上官婉儿温顺道:“是,天后。”
“去吧。”
上官婉儿出了宫殿,紧绷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一下。天后虽然现在看着和往常一样,但从十三岁就跟着武媚娘的上官婉儿明白,平静的天后此时心底蕴藏着波涛汹涌的暗流。
武婧儿在偏殿收拾好心情后才出来。她和李贤并不是很熟悉,但是这位二十九岁就英年早逝的外甥给她的心中留下了难以言说的悲哀。
历史不可改吗?
可武徽音依旧嫁给了太子,还成了流求的都督,库狄云珠成为了单于都护府的都护,织造局的织机吱吱呀呀在江南和西域响个不停,停泊在泉州港数十个国家的商船接天连日……
武婧儿看见武媚娘,又忍不住想哭,她在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主意逼死了李贤,她也在怨李贤为什么要选择死亡。
“我们好久没有聊天了,出去走走吧。”武媚娘看着双眼通红面露迷茫的武婧儿说道。
“好。”武婧儿用帕子擦干眼泪。两位年过花甲的姊妹出了宫殿,迎着朝阳。
春风徐徐吹来,远处群山露出深蓝色的轮廓,眼前是一片片浓浓淡淡的绿,尖尖的芽叶和花簇镶嵌在其间。
两人走进一条两丈宽的道路,路上铺着青石板,两侧种满了高大笔挺的银杏树。葱郁的枝干勾连成一条遂道,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扇形叶片落下斑驳的光点。
银杏树外,一侧是一曲活水,耳边春水潺潺;一侧是精心构造的土坡,浅草如茵,桃树、李树、杏树、樱花树、榆叶梅以及松柏杂种其中。
此时,土坡上花开得十分热闹,一团团、一簇簇的花朵沉甸甸地垂下来,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但如此美景却都付给了青碧的流水和静默的宫廷,武婧儿和武媚娘都无心欣赏。
“他……他走了也罢。”良久,武媚娘才开口道:“生长在皇家,这就是他的命。”
武婧儿停了下,目光透过银杏叶,只瞥见破碎的几团亮光,道:“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自作聪明,也不会让贤儿心生绝望,走上死路。”
武媚娘哼了一声,道:“不,他在恨我,想要自己的生命报复我。”
武婧儿摇摇头道:“贤儿的死,我有一大部分原因,若我换上贤儿熟悉或者信任的人,他就不会那么绝望。”
“是我……是我太傲慢……太想当然了……”武婧儿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来。
武媚娘停下脚步,看着武婧儿的眼睛道:“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你救不了别人。人啊,只能靠自己……”
说完,武媚娘就再没有说话,昂着头一直往前走。武婧儿跟在她的后面。青石板的道路不断向前方延伸,一直到了洒满阳光亮堂堂的地方。
春阳温暖、花树蓬勃,流水潺湲。
两人饶了个弯又回来了,武婧儿那泪水浸润的心被阳光照过,慢慢地变得暖和起来。武媚娘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心惊胆战,不由得咋舌天后的心狠手辣,连亲生儿子都能狠得下心。
比大臣听到这个消息更恐惧的人,是李贤剩余的两个弟弟废帝李显和新皇李旦,尤其是李显。
他们一家被关押在洛阳城中的一座别所,位置隐秘,戒备森严。不知是看守的人有意还是无意,将李贤死亡的消息透露给了李显。
本来就惶若惊弓之鸟的李显心狠狠地跳动起来,脑海中不断将李贤的下场置换成自己,闭上眼睛都是自己吊在房梁上飘荡的画面。
他努力压住每一丝肌肉的颤动,生怕微微一动,自己皮囊下的恐惧会喷涌而出。
韦滢滢也是惶恐不已,这些天她泪都哭尽了。父母姊妹兄弟被贬到钦州,三个儿女嗷嗷待哺,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成为家中的主心骨。
韦滢滢努力压住心中的不安,握住李贤的手,语气中充满了力量:“你和李贤不一样,他之前不得天后喜欢,又多次忤逆天后,如今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情理之中。”
“但天后从小就疼爱你,纵然你惹怒天后,但时间长了,天后的气就慢慢消了。你会好好的,我们一家都会好好的。”韦滢滢不知道是在说服李显,还是在说服自己。
李显动了动手指,脸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凉,道:“都一样的,我们都是阿娘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阿娘能杀他六兄,也会杀他。
韦滢滢走上前给了李显一个有力的拥抱,道:“七郎,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
李显的双臂慢慢能活动了,环上韦滢滢的后背,头搁在秀逸乌黑的发髻上,嘴里道:“我不知道……但我尽量……”
韦滢滢的手收紧,勒得李显踉跄了一下,她狠狠说道:“不论如何,你都要给我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们一家才有希望,还有我爹娘,我弟弟和妹妹们……”
韦滢滢说着,眼眶中充满了泪水,她努力不让泪水落下。
同样的话也适用韦滢滢她自己,她更不能倒下,她也是三个儿女以及爹娘弟妹的希望。
两人相拥许久,直到双方的情绪都稳定下来。韦滢滢和李显开始思索起对策来。
韦滢滢想了又想,觉得这事有疑点,道:“六兄是怎么死的,是被逼,被杀,还是自杀?”
李显也发现了盲点,他看了眼窗外面无表情的士兵,摇了摇头,道:“他们不会告诉我们具体原因的,也有可能他们自己不知道原因。”
韦滢滢白嫩修长的手指拍了下桌案,低声骂道:“龙游险滩遭虾蟆戏。咱们又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未必。”李显话音刚落,韦滢滢接道:“每月月初发份例的时候。”月初来别所发份例的人虽然寡言少语,但对他们未曾冷言冷语,克扣份例。
“还有几天就要到了。”韦滢滢道。
李显道:“姨娘在管理宫务,她一定会想办法将消息传过来的。”
相比于李显夫妇的惶恐,李旦恐惧之后是听之任之。他为六兄的去世而伤心,也为自己的未来忧心,但他被困在宫中什么都做不了。
李旦摊开纸张,继续抄起《老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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