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是仅仅知道献媚求宠的面首?
还是贪图荣华富贵居心叵测的小人?
云川不知道。他习惯了站在武婧儿的身后,猛然间走到前台,身体和心理都有些不适应。这对他而言是一项挑战。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云川心中忍不住羡慕起薛怀义的一腔热情和勇往直前。薛怀义,他想做就去做了,根本不管其他,只想向陛下展露他的忠诚和价值。
这一路上的焦虑让云川分外煎熬,往日轻便的身子,此时变得有些沉重。
武婧儿微笑着握住云川的手,鼓励道:“不要紧张,早些年你曾和那些佃农一样光脚走在田间地头,查看庄稼和收成。再晚一些,咱们一起去岭南寻找良种推广农具。即便是现在,你还经常去庄园里探看庄稼。”
“你已经比很多人强了。”武婧儿凝视着云川略显苍白的脸认真地说道。
云川回握住武婧儿的手,深吸一口气,马车内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香,心跳慢慢恢复了平常,道:“我好多了。”
武婧儿眉眼含笑地注视着他,道:“我知道。”
武婧儿和云川都要去贞观殿,所以两人同行。一路上有些有意无意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二人的身上,特别是云川的身上。
进了皇宫,云川紧张的心情反而平缓了些,他对这些早已预料的目光置之不理,和武婧儿一起目不斜视地含笑走过去。
不过,两人进了贞观殿后,武媚娘将武婧儿打发出去,将云川留了下来。
殿内静悄悄的,云川感到武媚娘的目光在肆意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就像打雷一般,额头冒出了冷汗。
“起来吧。”武媚娘平淡的声音在上面响起。
云川恭敬地起身,静静地等待武媚娘的发问,或者发难。
武媚娘打量完云川,这人身高和薛怀义相仿,均是魁伟之人,观其容貌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年轻时估计和薛怀义很像。
气质温厚沉静,不是武媚娘想象中的巧媚逢迎。
这一点完全出乎了武媚娘的意料。
就是这个人让三姐姐专宠几十年?就是这个人让怀义与他称兄道弟?
武媚娘仔细一想,心中暗笑道,这一点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三姐姐武婧儿最讨厌浮华油腻之辈,若这云川巧媚逢迎,说不定早就被赶走了。
再说,薛怀义虽然出身市井,性情憨直,但也知道是非好坏。武承嗣兄弟对薛怀义低声下气地巴结,也没见薛怀义说他们什么好话,反而经常和她说起好兄弟云川的事情。
“小麦什么时候种植?什么时候出穗?什么时候灌浆?什么时候收割?”武媚娘例行发问。
云川愣了一下,来不及思考,就流利地说出答案。他不仅按地区说出小麦的节令,还简述一些小麦提高产量的方法。
武媚娘微微颔首,又继续问起其他农作物,云川均对答如流。
武媚娘脸上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眉眼之间带着笑,最后说道:“这样的有才之士,三姐姐竟然放在家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云川听武媚娘提到武婧儿,言语平和舒缓了许多,心中稍稍放松一下,闻言答道:“是草民喜好清静,不关公主的事情。”
“嗯?”武媚娘话音中的笑意消失,平静地不辨喜怒,但又让人脊骨生寒:“那你现在不爱清静了?”
云川的精神刹时紧绷起来,顿了一下,想起了武婧儿曾经说过她和陛下之间的相处方式,于是实事求是道:“启禀陛下,草民最近看见薛师傅不惮辛劳为陛下尽忠。草民心中羞愧,也想着要替公主,要替陛下尽自己一份的绵薄之力。”
“承蒙公主不弃,将草民举荐给陛下。若陛下能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和公主的期望。”
武媚娘听了云川的回答,小小的惊讶了下,没想到薛怀义竟然能影响到了云川,失笑:“哦,原来如此。我新成立一个部门叫司农司,暂有你担任司农郎中。若做得不好,你就爱你的清静去,谁来求情都不好使。”
云川忙谢恩:“微臣谨遵圣命。”武媚娘颔首让人退下。
云川刚出贞观殿,就被武婧儿拉到偏殿,问道:“如何?”
说着,她拿着帕子为云川擦去额头的汗水,道:“陛下有时有些恶趣味,没吓着你吧。”
云川见到武婧儿,这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小声说道:“陛下问了我些农事,我都回答出来了。承蒙陛下看重,赐予我司农郎中一职。”
武婧儿闻言,喜道:“郎中,从五品的官职,应该是隶属于尚书省。看起来,陛下应该对你很满意嘛。是我送你去尚书省,还是你自己去?”
云川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出马,我自己去就可以。有你在,谁敢欺负我不成。”
事实上,确实如云川所言,谁也敢当面道他一声不是,说不定下一刻就传到了武媚娘的耳中。
幸好,云川也不是多事的人。他就是过来编纂农书的。哦,对了,那些即将派出去的劝农使以后也归他管辖。
除了这些,他还要监造娲皇庙,事情繁杂,多亏有薛怀义的帮忙。
薛怀义对此十分乐意,拍着胸脯道:“谢什么呢,咱们是兄弟。哈哈哈,你也当上官了。”
说完,薛怀义指了指身上紫色的袈裟说道:“好兄弟,好好干,争取早日穿上紫色的官袍。”
大唐三品以上官员的官服是紫色的,四五品官穿绯。佛家僧侣的袈裟以红、黑、青、褐为主,朝廷经常以紫色、绯色的袈裟赐给高僧。
薛怀义身上的袈裟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武媚娘赐给他的。
云川谢过薛怀义的好意,说道:“官不官咱们其实不用在乎,最重要的是圣意。”
只要有圣意在握,市井无赖亦能傲视王侯。
没有圣意,哪怕是受遗大臣也会死于非命尸首分离。
薛怀义咂摸了一下,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
云川从来没想过,公主府竟然是隔断他与外界恶意的屏障。在公主府中,他是人人尊敬的郎君,是公主府中仅次于公主的主子。
但是出了公主府,他在世人的眼中仿佛就是一个仅仅知道献媚求宠的异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会巧言令色。
看到那些同僚或鄙弃、或不屑、或厌恶的眼神,云川心中只觉得这些人好笑。他和武婧儿一路走来,走过的路有数万里,见过的人车载斗量,又何曾怕他们,有何曾在意这些目光?
这些人的目光,在他看过去的时候,除了小部分人外,其他人要么变得平淡甚至还能含笑寒暄,要么变得谄媚……
云川失笑,暗自道,他们会不会在羡慕自己?
从一介白丁倏忽成了朝中要员。
从一文不名的奴仆变成了公主情人,而且公主又手握权柄。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人喜欢看别人看不惯自己但又干不掉自己的样子。
低调低调。云川将跑了八百里的心思拉回来,放到编纂农书身上。他招来工部、皇庄等部门擅长农事的吏员,详细询问,收集资料,甚至下地走访,一心一意要将这件事情办好,不让武婧儿为难。
云川授予官职后,本来他以为能和武婧儿一起上下值,十分开心。但实际上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云川要上早朝会,武婧儿不用。虽然隔一天一开,但终究不如以前同进同出那样便利。
武婧儿有些不习惯,再加上云川走后她又睡不安稳,索性和云川一起出发前往皇宫。不过云川去的是召开朝会的乾元殿,而武婧儿去的是内朝贞观殿。
对此,武媚娘有些后悔,早知这样,之前就应该把云郎中拉出来做官。
除了外派劝农使外,武媚娘还从工部和将作监抽调人手,前往全国各地绘制水文状况,了解河水来龙去脉,地势高低,以便兴修水利工程。
兴修水利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也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开工挖漕渠,它需要全面而精准的勘探测量以及精妙的设计。
“你说把全国的水利工程修一遍,得多长时间?”武媚娘抬头问武婧儿道。
武婧儿闻言沉吟了下,道:“不知道。我们姑且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规划吧。”
“二十年?”武媚娘重复道。
武婧儿说道:“婶娘是高寿,我不如你,且定个二十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将这次绘制的水利工程全部修完。”
武媚娘又重复了一遍,道:“二十年啊?二十年,足够了。二十年足够创建一个贞观之治,二十年也够我们见到天下大治的曙光。”
武媚娘的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她想要在史书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和功绩。那些泽被万民的水利工程可不正好吗?
功在当今,利在千秋。
千秋万代之后,百姓只要还用着那些水利工程,就会想起她。
就像提到都江堰、郑国渠,就会想到秦始皇。
“慢慢来,二十年足够了。”武媚娘仿佛在用言语压制内心的急切。
武婧儿提醒道:“还有交通要道。要想富,先修路。路修好了,能促进商品的流通,多收商税。”
“知道知道,已经一起吩咐了这些人。”武媚娘说道。
修建水利工程和修路都需要钱。
最近几年来,神都权贵的衣裳渐渐趋于繁华,生活越来越铺张浪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于是,武媚娘下令节俭,并以身作则,多穿旧衣,裙子的破面不过七。她还严令禁止权贵之间的攀比之风,若有违反,从严处理。
武婧儿当然积极地拥护武媚娘的每一个政策,衣着服饰也跟着朴素起来。
“攒钱修水利和修路。”武婧儿嘴里念叨道。
二月初二龙抬头,李旦罕见地被放出来和太后武媚娘一起举办先农礼。
皇帝先农,皇后亲蚕,以示鼓励农桑。
李治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举办先农礼和亲蚕礼。但自从李治薨逝后,李显即位二月初五即被废,李旦匆忙登基,当年的亲耕和先蚕都被忽略过去。
直到今年,武媚娘才在朝堂之上提出要举办先农礼和亲蚕礼。
先农礼由武媚娘和李旦,主要是武媚娘主持。刚举行完,李旦就被武媚娘以身体不适送回了别殿。大臣们只看了一眼他们心心念念的皇上,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至于亲蚕礼,武媚娘做的更绝。最近她在努力体现自己男性的一面,竭力让大家忘掉自己女性的一面。
说起来真可悲。
不知从何时起,定下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当武媚娘表现出自己女性的一面时,在舆论上,身为女子的她将会被丈夫、儿子彻底压制。
从男女之分上说,至少现在的武媚娘赢不了社会舆论。
所以武媚娘积极地参加先农礼,却对主持了近三十年的亲蚕礼避之不及。主持亲蚕礼,就会加重大家对她是先帝皇后和当今皇帝太后这事的印象。
武媚娘希望群臣看到的,是自己作为先帝托孤的摄政身份,是临朝称制。
但她又不想让李旦的皇后刘道涵在朝堂之上和天下人面前刷存在感。于是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武婧儿身上。
“我?”武婧儿用手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
“嗯。”武媚娘点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武婧儿本想说武媚娘怎么不自己去呢,但一想武媚娘不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点头道:“既然陛下让我去,那我就去。只是得有人告知我如何行亲蚕礼,我怕出错了给陛下丢脸。”
武媚娘见武婧儿答应下来,心中畅快,大笑起来:“简单得很,有内侍省的官员指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简单得很,只要按照他们说的来。其他的交给我了。”
武婧儿答应后,武媚娘让李琦草拟了一道制诰,大意是先帝太妃武婧儿贤德淑慎,善于纺织,前有推广棉种之功,后有筹建织造局之绩,因此命她主持亲蚕礼。
这道制诰从贞观殿出来走到中书省时,就有人左看右看哪哪儿都觉得很怪异,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就好像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难受极了。
“这合适吗?”有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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