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儿子有负阿耶期望,以后也不能在你们面前尽孝,来生再报你们的恩情。”李弘喘了一会儿,又接着道。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弘儿吉人天相一定会好的。”武媚娘强忍悲伤佯装微笑道。
“对对对,你阿娘说的对。你看阿耶病重了那么多次,每次都能熬过来了,你也一样,列宗列祖会保佑我儿的。”李治急道。
李弘撑不住,又闭上眼睛缓缓。武媚娘和李治两人见状都心生不妙,弘儿这孩子怕是不好了。
两人宽慰了几句,又怕打扰李弘休息,只得先回去,嘱咐杨妙音有什么情况要赶紧过来告知。
路上,李治懊恼道:“是我害了弘儿。弘儿心思重,我怎么能告诉他那件事?以弘儿的性格一定会多想。”
武媚娘回来之后就脸色凝重,抬头望天,只见夜幕笼罩四合,星光黯淡。
李弘病重的消息传出后,众人纷纷过来探望,但武媚娘将人都挡在了外面,包括李弘的弟妹,以免谁说了不恰当的话让李弘多想加重病情。
即使是这样,李弘还是去了,李治和武媚娘心如刀割。
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一个孩子,生在永徽年,那时李治还未彻底掌握朝堂,武媚娘只是一个昭仪,就是这个小小的孩子,陪着他们度过艰难的时光。
李治更是将太子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本来告诉自己逊位是为让李弘好好养病,结果却成了李弘的催命符。李治焉能不愧疚?
李治体弱现在又心怀愧疚,武媚娘不欲他再劳累。于是自己强撑着悲恸安排李弘的葬礼。
“我既然允了弘儿当皇帝,我这阿耶一定要信守诺言。”李治突然说道。
“好。”武媚娘也道。
自从她被立为皇后,弘儿作为她的嫡长子就成了太子。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是将弘儿视为未来的皇帝,对他倾注了心血。
李治破天荒地将自己的儿子追封为孝敬皇帝,以寄哀思,希望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健健康康,永享皇帝的尊荣。
太子病逝不仅是皇家家事,更是国事,后续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
李弘临终之前,请求帝后二人让杨妙音归家。杨妙音自从嫁过来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他,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东宫无子,杨妙音守着清苦,阿耶在尚好,兄弟上位怕会照顾不到,不如回家另嫁。
杨妙音哭着不愿,武媚娘不想让儿子留有遗憾,站出来说此事她有安排,将杨妙音改姓武,收做先周国公的孙女。
以后杨妙音,不,武妙音就是她武媚娘的嫡亲侄女,有武媚娘在一日,就没有人敢怠慢杨妙音。
李弘将东宫财物均分给了弟妹和杨妙音,又留了几件给阿耶阿娘做念想,之后带解脱和不舍离开了人世。
李弘去世后,迫在眉睫的是新立太子。
李治和武媚娘的嫡次子李贤顺理成章上位成为太子。与李弘相比,李贤精力旺盛,博学多才,聪颖过人。
李贤小时候,李治对他十分喜爱,但随着长子和次子长大,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李治克制对李贤的感情,有意无意忽视他,时不时地敲打几下。但李治对李贤的教育很重视,相比之下,他对李显和旭轮的要求就放低很多。
显然,李治或者还包括武媚娘,两人下意识地将李贤当做太子备胎培养,一面精心教导,一面刻意打压。
李贤是幸运的,在李弘去世后,他成为了皇太子,帝国未来的主人。
李治将李弘逝去带来的悲伤掩在心底,作为大唐的皇帝,他要为新太子继承皇位铺路。
之前关于李弘登位的种种谋划推倒重来。
李贤不同于李弘,他身体健康,像大唐的其他贵公子一样,热衷打马球,结交文士,聪颖多才,喜好声色,性格强势。
这样的人或许就用不到媚娘来摄政了。
李治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它就如野草般疯长。
李贤刚当太子不久后,李治就命令太子监国,多次在与大臣的交谈中盛赞太子处事公允,有大才。
按照传统,太子要修书以扬名。太子李承乾曾令颜师古注《汉书》,太子李弘曾领人编纂《瑶山玉彩》,而新任太子李贤与文士们决定注《后汉书》。
《后汉书·本纪·皇后纪》记载:“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①
东汉最明显的就是女主专权,李贤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当太子后选择了注《后汉书》,收拢文人。
也许是史书之中的《史记》有南朝裴骃的《史记集解》,《汉书》有颜师古的注,轮也轮得到了《后汉书》,总不能跳过《后汉书》直接注《国志》吧。
李贤或许不知道,几十年后的开元年间有两位史学家注解了史记,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以及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它们连同裴骃的《史记集解》被称为“史记家注”,在史学研究史上影响非常深远。
很多人看到《后汉书》,再看到朝堂之上珠帘之后的天后,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皇权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投资者。此消息传出,那些反对天后专权的人迅速聚集在太子身边。
李贤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与武媚娘相互争权夺势的道路上,而且越走越远。
李治这位拥有一票否决权的裁判,默默地为新手李贤增加筹码。宰相刘仁轨、戴至德、张文瓘、 郝处俊并兼太子宾客。②
李治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武媚娘。帝后的感情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和考量,两人深沉的关系因为太子李贤的缘故开始往表层浮动。
爱子去世,二子与自己打擂台,李治也站在太子一边。武媚娘最近颇为不顺,神情罕见地憔悴了不少。
“天后,你还好吗?”武婧儿担心地问道。
武婧儿收到太子病亡的消息后,立马派人快马加鞭请求返回京师。武婧儿现在已经属于朝廷官员,不能随意离开原地,只能得到召令允许后才能回来。
等她回来,连新太子的册封礼都结束了。
宫殿之内,只有武婧儿和武媚娘两人。武媚娘素喜阔朗,摆设以简洁大方为主,此刻宫女都出去了,竟然显得有些空旷起来。
“我无事。你在泉州市舶司干得不错。”武媚娘拿着一本奏章说道。
泉州市舶司建了一年多,现在已经投入使用。商人如云,货物堆积如山,来港口的有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婆罗门舶、波斯舶等等。③第一年的收入就赶上一个下州的赋税。
武婧儿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说不出口。丧子之痛不是言两语就能抚平的。
武婧儿听到武媚娘的称赞,回过神来道:“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这是狄刺史何将军以及泉州上下军民同心共同努力的结果。”
武媚娘颔首,放下奏章,伸展下手臂,起身道:“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
“我现在就为天后泡,如何?”武婧儿连忙道。
“好。”
两人来到茶室,侍女送来滚烫的山泉水。
“天后喝什么?”武婧儿将茶案上的茶叶打开,轻轻嗅了一下。
“嗯,龙井吧。”武媚娘答道。
武婧儿取出茶叶为武媚娘冲泡,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第一泡。武婧儿斟满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送到武媚娘手边。两人默默地品着茶,浮躁的心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直到第四泡,武媚娘才说话:“你去拜祭弘儿吗?”
武婧儿回道:“我一回来就先见你,准备等下过去。”
武媚娘点头,将杯子放下,道:“这样也好。我准备叫梦年回京述职。”
思念被猝不及防地点燃。
武婧儿听了猛地抬头,然后摇摇头道:“若为我们母子相见,这事就不必了。我和梦年经常通着书信,见信如面。而且国事最为重要,岂可因为一人之私,忘记了守卫国家的职责?”
武媚娘听了,沉吟半响,最后道:“也罢,如今他在外面也好。”
武媚娘一来是想让武婧儿和秦梦年母子团聚,二来是想将秦梦年调回朝廷。
听到武婧儿如此说,又想到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而且还没有打出秦梦年这张牌的时候,于是将念头放下。
武婧儿笑了一下,问道:“天后,还要试试其他的茶吗?”
武媚娘摇摇头道:“不必了。你觉得天后这个称呼怎么样?”
武婧儿朝武媚娘竖起大拇指,赞道:“威武霸气。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天才。”
武媚娘闻言嘴角弯起,谦虚道:“一般般吧。”
武媚娘有个小爱好,那就是爱起名字以及给别人改姓。
武媚娘站起身,对武婧儿说道:“你去拜祭弘儿吧。太子妃……杨妙音如今改了武姓,以后是咱们的侄女了。”
武婧儿惊讶了下,随后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帮忙照顾她。”
“她用你照顾什么,就凭前太子妃的身份就没人敢怠慢她。我只是想让……弘儿走得安心罢了。”武媚娘道。
武婧儿辞别武媚娘,来到李弘停灵柩的地方。杨妙音一身缟素,宛如枯木,站在一边。
从天堂到地狱莫过于此。
杨妙音从炙手可热的太子妃变成了冷冷清清的前太子的未亡人。
太子无子嗣,杨妙音的地位就更尴尬了。
第54章 . 我的天后堂妹 杨妙音×新太子李贤
武婧儿拜祭完, 向杨妙音走去,低声道:“节哀。”
杨妙音闻言,眼珠子转动了下, 仿佛被惊回神的小鹿。她用帕子下意识地擦拭眼泪,才发现这些天, 她已经将泪水流尽了。
为李弘而哭, 为她自己而哭。
成亲这些年,杨妙音和李弘相敬如宾, 互相扶持,一路走来,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李弘温和体贴,文采出众, 对杨妙音尊重且信任,东宫之事也多和杨妙音共同商议。恐怕这世间再也难得这样的人了。
太子去后, 自己这个前太子妃前途黯淡, 怕是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化作枯骨方休。
李弘的离去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 将她所有的希望、抱负和精力都烧成了灰烬, 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姨娘也节哀, 过来坐坐喝杯茶吧。”杨妙音引着武婧儿往偏殿走。
新太子册立后,府里的人变得懈怠起来,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 周围没有一个宫女。
殿内的金器红毯金帐等富丽堂皇的摆设早已撤下, 瞧着和雪洞似的, 本是炎炎夏日却给人一种阴冷之感。
杨妙音的身心仿佛被割裂,她的身子走到偏殿,但心却依然停留在灵堂。
她神思不属地为武婧儿倒了一盅茶。武婧儿接过来, 抿了一口,低头发现茶水是昨日的剩茶,细看茶水上面还有一层轻薄的茶釉,不在意地又喝了几口,才放下来。
杨妙音斟完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盅,刚入口,脸色就变了。那颗心短暂地从灵堂之上瞬移回到身体里,她连忙向武婧儿道歉:“姨娘怠慢了,我让人重新泡一壶上来。”
“不用,这茶正好,我之前还喝过岩石凹里和树叶一起发酵了几天的水呢,这茶水就很好了。”武婧儿阻止道:“不用叫人,咱们娘俩说说话。”
杨妙音闻言,干涸的眼睛蓦地重新涌出泪珠来。武婧儿默默地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杨妙音接过来一边擦一边哽咽道:“让姨娘见笑了。”
“没事,哭出来就好些了,别憋在心里,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当年驸马去世的时候,我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当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外有族人虎视眈眈,内无应门五尺之童。”
武婧儿拿自己的经历柔声细语地安慰杨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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