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第64章 代行权柄
张懿感觉自己此前被吓白了的脸色,现在又要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红了。
等到蝗灾平定后再向天子请罪?
天子届时是否会怪责于乔琰的莽撞之举尚且不说,他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罚的。
不能采纳下方郡县之中极有远见的意见便也算了,还被乐平侯来了一出临阵夺权之事,这简直是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行为。
在大汉这“自天子,无不佩剑”的武德风尚之中,乔琰此举算来还该当为人所赞誉,正有义烈之风。
张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当真要受罚,又会被惩处多少呢?
张懿此前依托于汝南袁氏荫庇,而颇有些唯袁公马首是瞻的样子,现在总算让自己的脑子开动了起来。
设若她值此夺权之时,真、将这蝗灾在并州境内的负面作用给压制了下去,那么起码也能混到一个功过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乔琰提到的龙骨翻车乃是为了提前完成旱田洒水工作,避免其成为蝗灾之中蝗虫产卵的场所,无疑是对这灾害有过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时抛开乐平而来,只怕那地方的筹备工作也已经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则,她又有何凭据去做那请罪之事!
要是让乔琰知道张懿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怕会想问一问他,若是几个月前他能有这么个思考的头脑,又如何会出现今日的情况。
对如今的张懿来说,或许唯一能够让他感觉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绑“禁足”于州府之后,他又随即迎来了个邻居,正是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乔琰的逻辑就是,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晋阳,跟张懿所在的州府位置着实是太近了些,她上来踹门的行为也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那还不如她这边先下手为强,先把太守也给绑了。
反正绑一个也是绑,绑两个也是绑。
在她已经先行将州府长官给拿下的情况下,对着下一级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债多不愁。
“我早知她行事狂悖……早知!”太原太守气得直哆嗦。
那上党的郭太守在跟乔琰展开合作之前,还不是一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到之前那出敲诈行为,太原这位也是如此。
他本觉得若无必要最好别见到她,谁知道这“见”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见,而是这种被绑架过来的情况。
他到底是要比张懿在并州地界上待的时间更久,或者说他相对于张懿更有在地方上的经验,故而在褚燕和典韦领着人动手的时候,他虽没看出褚燕其实出自于黑山贼,还是其中的领袖,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中绝大多数的贼性和游侠性质。
这就让他更心塞了。
想想都知道,这些人绝无可能是乐平县中的县吏。
这也等同于是将乐平县本身,以一种“别管信不信,起码是这么回事”的方式给摘了出去。
但他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会儿能说什么?
若说希望她在治理蝗灾上出现偏差错漏之处,又好像是在希望并州不得好,若真要是这样传出去了,难保不是在能力不行被人制服的基础上还要多一条对并州无长官之心的罪名。
最后也只骂她是“放肆”而已。
可放肆又如何呢?
起码她已经如她此前和郭太守所承诺的那样,预备将那允许捕杀蝗虫的指令给下达下去。
这条命令若被她盖上了手边从张懿处夺来的印信,便代表着是州中最高长官的准允。
乔琰让戏志才去帮忙写请罪书去了,自己倒是正可以斟酌一番在这捕蝗上的说辞。
这东西既是给其他各郡太守看的,也是给并州民众看的。
那么一来不能写得太过晦涩,以免在理解上出现什么偏差,二来,她需要以足够直白的话,破除这些百姓对捕杀蝗虫的顾虑。
并州其他各处也到底不是乐平。
于是她提笔而来的第一句就是【陇亩之植,民命之所系也,一旦尽于斯,年岁不卒。】
用足够通俗的表达便是,没田没粮,也就过不完今年,你们看着办。
她又随即写道:
蝗虫固为虫中之皇,来即遮天蔽日,然而州中多处蝗神之庙,也并未能让蝗虫减少肆虐,或者绕行并州而过。
此前还没来并州的时候,甚至一度得见过中原蝗神庙前草木尽损,可见蝗不通人心,纵为神灵也必为恶性之神,既然如此——
谷物庄稼方为民生之本,纵有蝗神在上也不可动摇。
州府不愿见并州于群狼环伺之下还需忍受饥荒之苦,因此下诏各郡即刻捕杀蝗虫,不得有误。
【若因诛蝗神有所冒犯,此过在州府一人,不在下方黎庶。】
典韦如今跟着乔琰混也有个一年多了,虽然说他在识字的本事上绝对没法跟徐福这种天赋异禀的相比,他自己也颇有些厌学情绪,但看乔琰写出来的这封敕命总还是没问题的。
他忍不住问道:“乔侯所写的那个,过在州府一人,州府还是指的张懿那厮吧?”
这不就是,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是你还是并州的第一长官,那得罪了蝗虫之神的报应也报应在你身上?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不觉肃然起敬,深深感到了文化人的甩锅实力。
“说那么多作甚,还不赶紧去传达指令。”乔琰抬了抬眼皮,果断将典韦给指派了出去。
她手下这些人目前来看是没什么不好的,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个的总喜欢瞎说大实话。
蔡昭姬是一个,典韦也是一个。
可这怎么能叫她给张懿扣个承担业报的锅,顶多就是张懿在没能提前做好筹备蝗灾工作的情况下,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而已。
不过典韦刚走出去了片刻,又捧着那告示折返了回来,朝着乔琰说道:“王扬来求见君侯。”
乔琰第二次来晋阳的时候没带着典韦,第一次来卖酒的时候却是带着他的,典韦自然还对王扬有些印象。
就是要典韦看来,这小老儿来的时候神色间忧心忡忡,在见到他的时候更是一副似乎要昏厥过去的表现,怎么都觉得少了点家主威严。
王扬瞧着典韦这脸色,多少才能猜出些他此刻的想法,又正了正脸色,这才在得到乔琰准许后踏入了屋中。
他着实很难不有这样的表现。
在此前收到消息,乔琰领着人闯入刺史所在的州府之时,他就有种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错觉。
此后州府并无消息传出,让他对到底是何人占据上风,也有了几分猜测。
若是州府占据上风,以乔琰的身份也只有被暂时请出来的情况,而没有被直接拿下的。
在他见到了活蹦乱跳还拿着告示的典韦之时,他这个猜测更被得到了证明。
但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觉得几乎眼前一黑是另一回事。
这是篡逆啊!
即便州府不是皇室,这也依然可以被称之为篡逆!
可在这位心中忐忑的长者,一边思考着他来此地是不是就有些失策,是将自己给带入了坑里,一边来到乔琰面前,见到这位目前得手的篡逆者之时,他却忽然心中情绪平定下来了几分。
乔琰的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先时她打发典韦去张贴的敕命只是对着晋阳城中来的,其他州郡自然还需要重新写就,故而王扬看到的正是乔琰将已经默背了一份的告示在此时重新誊写的样子。
她端坐在原本应当隶属于张懿的位置上,手下落笔疾飞,直到最后一字落定,将手边的印信从容地盖在书帛之上。
这一番举动中丝毫也没有作为僭越夺权之人的慌乱仓促,反而让王扬生出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合该在这等州府长官的位置上。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搁下印信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站直了些,颇有些面对上级检阅的紧张感。
但他又旋即想到,他实不该是这等表现。
作为晋阳世家,他既已知道了此事,是该当对这等越俎代庖之事做出阻拦的。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质问,他就听到了乔琰语气淡淡问道:“长者难道不想将汝南袁氏之人从并州地界内清除出去吗?”
“……”王扬刚要开口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过头了!
可身为并州本土世家的家主,他当然不乐意看到张懿作为汝南袁氏的前哨,朝着并州伸出分权的爪子来。
可惜在乔琰跟他点明了张懿身份之后的数月间,张懿所做的事情又还大多是对外的安排,让他没有插手的余地。
虽然明知道此事若成,张懿必然得名,但王扬也知道,不论如何内斗,在应对北边异族的问题上,他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犯浑拖后腿的举动。
当然,这也是大汉内部绝大多数人的一致认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张懿做出什么成绩来,先出现的蝗灾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王扬原本还想着进一步拉拢、以便排挤张懿的乔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先搞出了一出惊变来。
他迟疑良久,方才问道:“君侯可知,此事如履薄冰,未必能得善果?”
他这话还真有些出自于本心,毕竟能有乔琰此等魄力的人着实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王扬也不免对她心生钦佩之意。
他此刻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有体会,为何乔琰能借着黄巾之乱青云直上,于乱军中博出个未来。
乔琰却只回道:“何为善果?俯察百姓之苦,救济蝗灾之难,纵是罪过甚大,也该功过相抵,再者说来,乔琰不求真能取一州刺史而代之,中央也必不会准允此事,既只求一个岁晏民安而已,又何必担心无有善果。”
她这话看似只是堂皇之态,可王扬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潜台词来。
如她所说,她得到一个乐平侯的封号也就顶天了,是很难再进一步的。就连她操纵乐平的民生治理,都还得按照流程来先设立了一个乐平相,通过这个合乎大汉规章的职位才做到政令的下达。
固然有刘宏在洛阳将太史令之职委任给了马伦的事情在前,可太史令归根到底也不是个实权职位,起码像是并州刺史这种位置就绝对不可能给乔琰。
既然如此,她不妨将这个位置留给并州世家来权衡。
纵然因为三互法的缘故,这个位置不可能直接由并州世家子弟担任,但世家多有门客门生,也有关系匪浅之人,总能选出个合适人选来为之造势的。
而她在此举中能得到利益吗?也能!
其一便是并州民众的赞誉与感念。
这无疑会让她这个乐平侯从朝廷无缘无故敕封在此处,变成一个为并州更多人所认可的县侯,甚至她直到如今还未曾暴露出那楮皮衣的制作与她有关,就足以凭借着这一票声望,于并州境内往来无忧。
其二便是并州世家的支援与友谊,在世家势力根深错节的当下,这无疑格外重要。
再便是她也的确跟汝南袁氏之间存在些许龃龉。
在王扬此前的调查中确认了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将张懿从并州境内驱逐,也同时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加快了几分,若果如乔琰所说,这又如英雄酒一般,实乃一双赢的买卖。
而这一次双方之间的关系稍有调转,是由乔琰攻坚在前,而王氏从旁策应。
他将这些想通后,脸上已浮现出了几分轻快的笑意,也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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