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目送着段煨离去,乔琰转向了贾诩,叹了口气。“先生是否也该当给我一个解释了?”
在外人所知的情况里,贾诩本是因为阎行的劫持,才会被掳劫到长安来的。
若按照今时之人对忠义的定位,贾诩该当自此以后一言不发,绝不为董卓献策才对。
再要是考虑到他身在凉并二州的妻子的安全,他更应当做个绝不投敌的忠贞之臣。
可他不仅开了口,还替董卓出了不少主意。
但有点意思的是,他居然并未被长安百姓彻底归并入董卓的同党中。
除却孙坚这件事之外,他所提出的建议都只是在阻止乔琰的用兵而已,若要说对长安的影响——
他建议董卓通过和益州之间达成交易,来平定长安的粮价,还得算是对长安民众有功。
他劝说李傕信任王允和黄琬等人,从某种意义上,又减免了前几日的动乱中对长安所造成的影响。
换了谁都得觉得,对贾诩的定罪有些不易。
只因他给自己已经留出了一条条妥善的退路,堪称老谋深算。
更重要的是,李傕给贾诩求了官职,也经由过刘协的同意,也就是说……贾诩是刘协的侍中。
他作为天子的臣属,也确实没有行僭越天子权柄之事,乔琰是没有权力决定他生死的。
乔琰和贾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只说一切都得等到刘协回来再有定论。
然而在赵云回返后,他们得到的却不是刘协被成功带回的消息,而是阎行被赵云押解着送到了长安。
赵云汇报道:“我往南下追踪,在霸水方向打听到,有李傕与天子年岁外表相仿的两人往上雒方向撤离,在那里果然遭到了此人领兵阻拦。”
阎行自然不是赵云的对手,未过多久就被赵云给擒获。
可这一耽搁,李傕已走得更远了。
在朝中各位大臣紧盯的目光中,阎行朝着乔琰看来,说道:“赵将军说,自我背叛君侯,为报韩将军之仇投奔董卓后,君侯始终不计前嫌,并未对韩将军旧部动手,甚至也并未对我在凉州的老父老母迁怒,此番进军长安的兵卒中便有凉州故人可作证。”
“我已不忠,不能不孝,所以我告诉赵将军,先前李傕确实从这里过的,想要让我等一道往南阳的方向去。”
“当时我与李傕说,倘若后有追兵,直走武关只会让我们被后面的骑兵赶上,一顿冲杀,最后谁也走不了。不如我领兵先行伏击追兵,而后再走,请我的亲卫先将其护送到武关,等我一日,再一并南下。”
王允差点想上去拎着阎行的衣领,总算还记得保持着自己的形象,只沉声说道:“你若真忠孝两全,当时就应当将李傕与天子一并送回长安来!”
阎行回他:“我当时以为父母已不在,李傕肯支持征讨凉州之举,我自当报恩,如今他虽失势,我却知道何为有始有终,为他断后又如何!”
“行了,”乔琰直接喝止了两人的争执,转向阎行说道:“你接着说下去。”
阎行继续说道:“可我领着赵将军抵达武关的时候,却并未看到等候在此地的李傕。”
“被留在此地的部下说,他让人先过武关去打探情况,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已看不到李傕踪影了。”
“……”这一次捏眉心觉得头疼的变成皇甫嵩了。
以凉州人的交谈习惯来说,在李傕已经处在这等落魄境地的时候,阎行没表现出要当机立断与他一起撤走武关的话,极有可能会让李傕觉得,是阎行还在犹豫,他到底是应该卖掉李傕倒戈乔琰,还是继续跟他一条路走到黑。
李傕也发现,他指挥不动阎行所率领的士卒的。
别看这些人手还是李傕分派给阎行的,但阎行才领着这些人打了一场对张济的胜仗,那么他若是判断需要这样数量的人才能完成伏击,李傕说什么也不好使。
所以他们是不会直接跟着李傕走的。
这又加重了李傕的疑心。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眼见阎行又派出了心腹来“护送”他,李傕是怎么想都不放心,也绝不可能将他们看成保护他安全的保镖。
他只会觉得这是看守他的人手。
既然谁也靠不住,他便只能自己走!
只要不立刻被擒获,手中又有一个刘协,他总是有复起机会的。
可从上雒到武关的这一带,李傕能走的路实在是太多了。
往西南方向翻上至山阳,就可以到汉中地界。
往东南方向过武关,就能如他原计划所说的那样到达南阳。
往东北方向走便是卢氏,而后可以进入长安到洛阳的这条官道。
在吕布已经在此地逮住了一个假天子之后,这条路的安全性也无疑大大提升。
他到底走了哪条路呢。
“让人四处去找找吧。”卢植看着眼前这片沉默的气氛,开口说道。
阎行已经将情况都告知了他们,年纪又实在不算大,以至于让人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这份外表上的年轻让人不难想到,他当时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才会因为韩遂对他的赏识,果断地从凉州跑路离开前来长安。
也同样是因为他的年轻,让李傕觉得他容易出现抉择上的反复。
卢植此时和皇甫嵩有着同样的猜测。
李傕恐怕真的是因为阎行的表态不够明确,而觉得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存在威胁,故而决定先藏匿起来,到时候再现身。
但越是这等目标小的情况,也就越是难被人找到。
哪怕以武关为中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他们也只是在山阳周遭的山岭中发现了被丢弃在此地的天子衣裳,并未找到其他多余的指向性线索。
闻听这搜索结果,黄琬皱着眉头说道:“李傕这样逃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他迟早是要露面的。”
到了这个地步,李傕挟持刘协的意义已经和董卓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他手中没有兵,只有人,便只是在将刘协当做一张保命牌而已。
可他想了想又变了脸色,“不对,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如果他将天子送去邺城,袁绍等人必然将他当做恩人。”
因为这样一来,这世上便再没有两位天子,而只有刘辩这一位汉灵帝的后裔!
袁绍怎么都要给李傕一笔足够安度余生的报酬。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又听王允说道:“其实还有别的可能,若是他将陛下送到荆州或者益州的境内,也同样有操作的余地。这两位一个割据益州,一个雄踞荆襄,且都为汉室宗亲,如若先行积攒实力,再以陛下之名号令州郡,同样可以从中获益。”
换句话说,他们这一通分析下来,根本没排除掉李傕走某个方向的可能选项。
“还是再找找吧……”
“够了!”王允话未说完,已听到了乔琰厉声的打断。
“我累了。”
她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砸在了因为她那“够了”二字而安静下来的大殿内。
这也是一句让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但在众人朝着她看去的时候才恍惚意识到,她今年也才十八岁。
可从汉灵帝病故的前一年开始,她便已在巡猎塞上,北击鲜卑。
自光熹元年的董卓乱政,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八月,她先讨凉州后进关中,从未有过一刻的停歇。
她也并不只是在征战,也在安定两州的民生。
所以她说的这一句累,要比任何人说这句话都要有说服力。
偏偏她处在的,甚至是个对大多数人来说连举孝廉都还不到的年纪。
即便说什么有这样的高位也合该承担这样的责任,但对比一番其他州牧的举动,还真没人能因为她说累而责备于她。
“并州凉州和关中的百姓也累了。”她又说道。
“就算各位并未见到凉并二州的情况,总应该看到长安是何种情况了吧。”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的情况,即便是在董卓已经伏诛的数日后,也并未彻底终结。
而事实上,这原本是秋收收成刚刚到手的时候,他们合该举家欢庆才对的。
但他们没有,也不能。
乔琰骤然抬高了音调,“若是知道李傕将陛下送去了袁绍那里又如何?现在就发兵冀州吗?若是知道陛下在荆州就发兵荆州,在益州就发兵益州?时局瞬息万变,陛下本人也生死不定,连去向都未知,那要做什么!拿这些庶民的生命开玩笑吗?”
这字字句句说来,即便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年轻,却听来有一份沉痛异常的拷问之感。
“当然,我没有冒犯各位的意思。”她垂眸间声音也转轻了几分,“我只是觉得做这种无用之功,在此时反而被动罢了。”
卢植问道:“我想烨舒这话应当不是想要尊奉邺城那位吧?”
别人说什么无用之功或许是这个意思,乔琰却必然不是。
若她真有这种想法,早年间便不会宁可冒着攻打凉州的麻烦,也不肯接下邺城那头给出的骠骑将军位置。
而邺城的那位天子也已经用自己在这两年之中的表现证明了,他好像并不是一个适合于继任天子位置的人。
与其说他是大汉的天子,倒不如说他是袁绍执掌青冀二州的傀儡。
“当然不是。”乔琰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回道:“我想……拥立刘幽州为天子。”
刘幽州,刘虞!
她要拥立刘虞为天子?
这句话可当真是一个砸入水中的巨石,将众人又给惊得不轻。
意识到她这话中的意思,黄琬连忙问道:“你若行拥立之事,与那袁公路有何区别?”
当年乔琰在朝堂痛斥试图拥立刘辩的袁术,说的便是他轻言废立,实为妄为之举,与董卓无异。
今日她怎么还能做出这种选择?
这岂不是自甘与袁术同道。
然而他听到的是乔琰斩钉截铁的回答:“你错了,我跟他们当然不同!”
乔琰抬眸朝着众人看来,在这张少年意气十足的脸上,已越发有了一份峥嵘锋利之态。
她朗声说道:“当年我说他不敢进攻董卓,是丢了大汉铮铮铁骨,可如今董卓已除,祸乱朝纲者必定自取灭亡,已有例证。便是有千里阻隔,我大汉也内有忠良之士为策应,外有不畏险途之将步步推进,只求一个除贼尽忠,绝非软骨头,此为其一。”
“当年卢公说他另立天子,是置先帝子嗣安危于不顾,可今日不论我们是否做出这个选择,陛下安危都已难测,不如先保大汉民生和顺,此为其二。”
“当年袁绍袁术立少年天子,是为主少国疑,可刘伯安执掌幽州期间选贤举能,平定粮价,实为有目共睹之举,乃是有能者居天子位,此为其三。”
“当年弘农王并非先帝所属意的继承人,甚至诛杀外戚以断其继位之念,可刘幽州为东海恭王之后,先帝托孤重臣,若论正统,他仅次于失踪的陛下,此为其四。”
“诸位,这四点不可否认吧?”
乔琰这洋洋洒洒的一通话砸下来,甚至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早有了这种想法。
但她素来思辨超群,自昔年鼎中观的州牧封建论便可见一斑,便是临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也实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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