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应该算是写实。所以也难怪在王粲的笔下还会有《汉末英雄记》这样的著作。
总的来说,这位建安七子之首在诗文一道上还是立足于实际来写的。
虽然他如今的发展轨迹确实和历史上稍有差异,但应该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偏移……吧?
八年前,当乔琰和杨修在洛阳鼎中观中以策论相对的时候,王粲的父亲王谦也在那里,和许攸陈纪等人同在何进大将军府,到此为止,当年只有八岁的王粲所经历的发展轨迹都和历史上的没什么区别。
在随后的董卓之乱中,王谦并未受到多少波及,在洛阳得到平定后,他便随同许攸等人跟着袁绍去了邺城。
不过没半年王谦就因身体的缘故病故。
王粲随同王谦的灵柩一道回返故乡山阳郡,居于兖州。
或许是因为长安朝廷的情况从关中传往兖州,总之王粲决定前往长安一看,正好赶上了这场特殊的盛会,也因此提笔写下了一篇送呈乔琰的诗赋。
她琢磨着对方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写作习性都改了。但在她从蔡昭姬的手中接过这篇诗文投稿的时候,听着昭姬说什么“看完再决定”,又看到她脸上那副多少有点微妙的神情,总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翻开了手中的稿子,抬眼就看到在标题上的五个大字《神女送征赋》。
乔琰:“……”
很好,来玄幻故事了。
那就不奇怪昭姬会是这个表情。
乔琰决定暂时抛弃掉自己对这个标题的刻板印象,先把王粲的文章看完再说。
这开篇倒确实没按照套路来,写的并不是神女也不是征人,而是他自己。
就像王勃的滕王阁序要交代前来此地的缘由,来上一句“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王粲也写的是自己前来长安的理由。但他写的可不是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盛景,而是“天降丧乱,靡国不夷”的伤事。
从他自冀州到兖州又到四方走动所见的人事哀哀,转入了他来到长安的缘由——
我暨我友,自彼京师。
换句话说,他是来拜访朋友的,不是专门来到京城的。
只不过是他来的时间稍微巧了一点,恰好遇到了长安路对民众的开放,所以也有幸见到了这样一幕热闹的场面。
若按照寻常人的写法,此时就该当写长安景象,和他那欲扬先抑的首段形成对比了,但王粲没这么写。
他写自己旅途疲累,在朋友的带领下寻到了入住的客舍,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忽听金鼓齐鸣之声,王粲醒来朝着窗外望去,见“天地普化,产气淑真”,有妖丽之神人,禀自然以绝俗,踏云而降。
因见到仙人的景象着实不常见,他一时之间忘记了旅途的疲累,连忙从客舍之中追了出去。
仙人羽衣翩跹而落,随着距离的渐渐接近,让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只见神女“希世无群,朱颜熙曜”,虽无金羽之首饰,无照夜之珠珰,无罗绮之黼衣,无缛绣之华裳,只白衣乌发,披云间月色,但依然让王粲怔楞在了当场。1
也正在此时,在长安街头的新路上,他看到了先前那将他惊醒的声音来源。
那是一队即将出征的甲士。
若说神女是天造之极,那出征的甲士便是地上兵戈之冠,所谓“建拂天之旌,鸣振地之鼓”,纷纷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这第一印象的恢弘盛大景象过后,则是一出细致的描写,从“材官选士,剑弩错陈”的平实表述,随着整装列队进发到了最后阶段,就成了“玄胄曜光,犀甲如堵”的惊人之态。
但到此还未完。
既是神女送征,那这神女和甲兵之间必然还有联系。
神女从空中俯视景象,开口祝祷,说这长安军伍乃是“危不忘令庶士咸绥,安不忘掌备武乐修”,方有“自东自西,莫不来宾”,故而祝其出征顺遂,早日实现天下既定之事。
在这赐福的景象中,随着神女拂袖轻扫,甲兵脚下的路忽而化为了一条粼粼天河,与月色交相呼应,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也便是因为这样的强光,王粲忽然醒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在半夜被鼓声所吵醒,见到了这样的一幕,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白日所见的情景,这才让他在夜里梦到了这样神异的景象。
他怀着怅然所失的情绪下楼用早饭,不知何时才能真的见到神女送征之景,哪怕是再梦到一次也无妨,但客舍的老板却误以为他是来到长安思念家乡,偷偷在他的汤饼底下塞了半个鸡蛋。
至此,全篇结束。
乔琰看完了最后的一句,抬眸和蔡昭姬面面相觑。
王粲造谣了吗?好像没有,还真的很符合他人设的走了写实路线。
他甚至没在诗文中将这条长安路的修建归因于神女,首段的来长安前所见,和末段的给外乡人加半个蛋,都极具写实意味。
所谓的神女送征,统统都是他的梦中所见,并非真实发生之事。
写梦犯法吗?
当然不。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往夸张的方向来写。
但看到这篇《神女送征赋》的人会怎么想?
大概只会觉得在做梦之前的铺垫和最后的回归现实,都只是王粲这篇辞赋中充当行文结构的东西,他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在中间这段。
长安新路原本还是泥浆,现在却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样子,想来就是神女赐福的缘故。
大司马乔琰所统帅的部从何以能有这样战无不胜的凶悍,同样是为天公所庇佑。
因其行事乃是他这辞赋中所言的“绥我武烈,笃我淳仁”,才得到了神灵之赐。
那神女相貌装束之中的天然雕饰,不加累赘,和这条长安新路无比质朴,分明也是一脉相承的。
至于为何是神女而不是神男,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乔侯也是女子呢?
乔琰敢保证,要是把这篇辞赋丢给杨修,他能当场给出以上这一堆的阅读理解。
从客观上来评价,王粲的这篇作品在从昨日到今日的短短时间内就能完成,还能拿出这样的质量,是绝对够格放在乐平月报上展示的。
虽然他到如今也就只有十七岁,但乐平月报从编辑到撰写稿件的人年龄都不大,把王粲混入其中,简直毫无违和感。
可问题来了……
乔琰朝着昭姬问道:“要是把这个放在六月刊的文学板块,是不是显得我们太自吹自擂了一点?”
王粲虽然在这篇辞赋中说得清楚,他和长安朝廷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因为来拜访朋友所以才来到的此地,但他在开篇其实就已经表达立场了。
他说的是“自彼京师”而不是“自彼长安”,也就是说,别管他出自的兖州是不是隶属于长安朝廷,在他这位在野的大才这里,长安才是这个“京师”。
那么将这篇直接放在月报的文学板块,就像是己方的特供文学了。
而乐平月报如今的供应对象也早不只是并州内部。
早在乔琰将一份月报合集送给刘辩作为建安元年的年礼之时,就连她的对手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份东西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挺厚的,可现在她发现了,如果要将这份文稿直接按在乐平月报上发表出去,别管王粲是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她都有在过度宣传的嫌疑。
好像不能搞得太直白。
听乔琰这么问,蔡昭姬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还真不是什么自信与否的问题。
打从她负责主编乐平月报到如今,其实没少在上头刊登她们的种种进展,文学板块上也不例外。
若是耻于对外表现出他们鲸吞强敌的自信,根本没必要将蔡邕的《翠鸟诗》以另一种方式的解读放在上头。
但王粲这篇的情况它真的不太一样。
虽说他这人写辞赋不太喜欢用生僻字,让时常显得晦涩的汉赋在他手中展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风貌,与乐平月报的整体基调也是吻合的,却架不住这神女送征之说还是太超自然了一点。
“可要是直接放弃,也未免太可惜了。”乔琰扶额叹道。
贾诩建议她通过奇观的方式来进一步扩大宣传,让建安比起永汉能更广泛地成为天下人所认可的年号,难道不就是等着这士林助力的名声扩散吗?
为何要因为王粲的这一篇拿出了这样的赞誉,便裹足不前!
她心中一番斟酌思忖后回道:“昭姬,替我做一件事。”
“在长安路尽头悬挂青檀纸和桑皮纸的地方,再各自增设千张,如有想要展示诗文书画者,可实名前来领取五张,在十日后的论酒会前交出送返,甄选出前三名。”
“诗文之中的前三甲,其文稿将会以记录于乐平月报的方式,分发至州郡各处替其宣扬。往后所需桑皮纸尽数由我方供给。”
“书画之中的前三甲,将会以刻印碑铭之法留迹于长安,同样由我方供给纸张用度。”
“三日之后,将王仲宣的这篇《神女送征赋》给挂上去。”
若王粲的这篇能从中颖脱而出,她再将其放上不迟。
若不能,对于王粲的这番自荐,她也算是有了个明确的交代。
见昭姬应声下去筹办,乔琰又将王粲的这篇辞赋看了一遍,想着经由这么一搞,倒是在这古代版本的阅兵仪式之后,又要弄出一个古代版本的征文活动了。
但这又何尝不是长安新朝欣欣向荣景象里的一种奇妙插曲呢?
乔琰想了想,又让人去请王粲过府一叙。
这才华横溢的笔杆子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又刚好拿出了这样的一番创作,来上了这样一出讴歌,明摆着是对长安朝廷很有好感的,她总不能真要等到十日之后分出个高下来,才对王粲做出安排。
若是让他跑了,那岂不是要懊恼到家了。
王粲既然写了这辞赋投稿,也自然没有抗拒前来的意思。
乔琰派出的登门邀请使者一到,他就直接应邀前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要乔琰看来,比起马超赵云这等英武俊秀之人,王粲确实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清瘦之相,也难怪身在荆州的名医张仲景会对他给出了这样的劝告——若是他不服药医治疾病的话,会先眉毛脱落,而后逐渐病症加重,到最后年岁不高就身亡。
但他眸光清明,举止泰然,足以让人看出他腹中自有的锦绣文章,倒是不必以外表来评定他的能力。
只是当乔琰问起他为何会想到投稿到乐平月报这件事的时候,他那份泰然忽然微有一滞,目光有一瞬的飘忽。
他垂眸回道:“昔年家父曾带回了一份口述令我抄录为文稿,至今不敢忘,一直想请君侯不吝墨宝题字其上,故而冒昧一试。”
乔琰:“……”
王粲从袖中取出绢帛,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上正是当年的州牧封建论。
乔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古代版的追星索要签名现场啊……:,w,
第259章 自投罗网
“所以君侯对那王仲宣是如何安排的?”
郭嘉来找乔琰汇报工作的时候听闻了这出情况,笑了半晌,因限酒规定颁布之前严禁他饮酒的郁闷心情都消散了不少。
眼看着长安民众近来为那条新路一惊一乍的表现,他也难免想到自己刚来到乐平时候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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