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灾情之中的货币和经济政策的制定已是刻不容缓,倒也确实不能怪大司马如此心焦。”法正在心中思忖,倒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也不太意外,在他交出了那一份更倾向于战术方略的答卷之后,他没按照理论上弘文馆选拔人员本该去的地方,而是直接进了大司马府,而后被分派到了郭嘉的手底下。
因还有一个月的试验期,法正当然不会直接被委派着接触到多少军事机密,而是先跟着郭嘉进行长安守军在灾情阶段的人手分派和整治工作。
而刘巴已经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乔琰好像没有跟他叙旧那出邀请未遂的意思,也并未问及他在交州的见闻,而是对着他抛出了一个直白得过头的问题,“以子初看来,如若旱灾持续一年,要将长安的粮价平抑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需要调拨给你多少米粮在市场上流通的主导权?如若持续的时间是两年,这个答案又如何?”
刘巴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后回道:“这个问题我不能直接对大司马给出一个回复,起码我需要先知道,您在今年和明年有拿下几州之地的打算,这决定了在赈灾之余还有多少行军计划所需的用粮,又有多少灾民会从其他各州涌入关中。”
“但我可以给您一个确切的回复,若大司马愿意给我足够的信任,在先前那份答卷上的计划,我会全力让他们落到实处。”
乔琰看着对方沉静中透着几分自信的面容,不由笑道:“我先前和元方先生说,这场考核有你和法孝直前来,该叫做梧桐成林,引凤来栖,可惜眼下这片梧桐林有点缺水,还望这几只凤凰不要嫌弃此地无有醴泉。”
她朝着刘巴递出了一份奏表,接着说道:“我已向陛下奏请,册封你为大司农麾下的平准令,这个官位的职责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刘巴并未直接应下,而是转而问道:“那么,现如今的均输令是谁?”
更让刘巴意外的是,乔琰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回道:“你可以认为现在的均输令是我,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变更的输送策略,也可以上报到我这里来。”
均输和平准,乃是从前汉的元鼎年间,由桑弘羊提出的经济方略,对当时各个郡国需要将当地的特产品输送到京师这个现象做出调整,一直沿用到了如今,成为大司农之下的两个重要官职。
均输的任务是,负责确认哪些东西需要送抵京师,哪些东西不必,参与进地区之间的调配之中,将其运送到邻近有需求也价高的地区进行售卖,以增加财政收入和货币流通。
乔琰戏称自己是长安朝廷目前的均输令其实也没说错。
早年间她在拿下凉州之后,将凉州羌人手中的牛羊在年节时候售卖到并州,其实就是一种均输的行为。
而何为平准?便是由官方收售物资来平抑市场的价格。
汉灵帝时期,这个平准令转为中准令,被挪移到了内署,由其身边的宦官掌握,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掌知物价这件事,不再负责操持具体的调控事宜。
但刘巴听得出乔琰在先前问话之中的意思。
她问刘巴需要多少的粮食才能稳固长安城的物价稳定,明摆着就是要将原本被从平准令上剥夺出去的职权重新还给这个职位。
而均输和平准在严格意义上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一个合格的平准令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均输令,上头的大司农又不能起到平衡协调的作用,刘巴再如何自己有本事,也得主动请辞。
好在如今长安朝廷统辖的州郡数量有限,少量的均输调配都出自大司马本人的手笔,刘巴对自己需要起到的作用和接下来的工作环境,也就心中有数了。
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早年间弃君侯而走交州,是在下有眼无珠,承蒙君侯不弃,仍愿以高位重责以托,刘巴必为君侯竭诚尽心,以报知遇之恩。”
刘巴很快也发现,他从交州北上来到长安,参加了这样的一场考核,将自己送到了乔琰麾下做事,很有可能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所处的官场生态,和他一度在荆州所见,以及他曾经在前来此地路上所想象的,都不太一样。
大司农的位置上是乔琰绝对的心腹程昱。
都内令是她在并州时候担任簿曹从事的秦俞。
籍田令是在农事上表现卓越的田畴。
从屯田校尉转为治粟都尉、负责主管军事费用筹措的,是被乔琰从郑玄弟子之中启用的国渊。
简而言之,上到大司农、下到其属官,都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精英人员。
所以刘巴发觉,自己和同僚之间的相处既不需要打哑谜,也不需要在什么环节上卡壳。
又因为在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财政累积,在长安府库之中的存粮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值,甚至让刘巴有那么一点怀疑,是不是随便放个人在平准令的位置上,都能够凭着粮仓资本来达成这个目的。
当然了,这种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很清楚,乔琰选择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为了让他花费最小的消耗就精准达到调控的目的,这需要很强的即时计算和市场观测的眼力。
同时,乔琰问出的那句“如果旱灾持续的时间是两年”,很可能并不是一件随便说出的话,而是希望他能以长远计划的方式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样一看,他的职务也没有这么轻松。
此外让他觉得苦恼的也就剩下三件事了。
一件是,据说大司农的目标是为君侯为朝廷效力到八十岁再考虑致仕的问题,都内令的目标是要比自家儿子,也就是现任汉中太守徐庶活得更长。
于是整个大司农连带着佐官所形成的机构,从上到下充斥着一种过分养生的气氛,让刘巴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一条奇怪的道路上走。
第二件是,跟他参与了同一场考核的法正法孝直,好像对他这位赢得头名的存在,不是一般地感兴趣,时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刘巴比较喜欢跟财货打交道,跟法正这种军事脑有一点气场不合。他甚至有点怀疑,法正是想要从他这里把知识套到手,然后在什么官员内部考核中找回场子。
但他又哪里知道,法正这纯粹是在实习期没事可做,觉得有必要跟同期的同僚处好关系。
第三件倒确实是一件正事了。
乔琰以比喻的手法说起,长安像是一片缺水的梧桐林……
刘巴抬眼望了望天色,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一句事实。
即便关中地界早在两年前就开始水利工程的兴修,在今年又进行了一轮修整,所能改变的也只是地上的水流现状,而不能改变天时。
这些蓄水工程所能起到的调控作用,也绝不可能让此地完全达到去年一样的状态。
四月已过半还一滴雨都没落下后,再如何反应迟缓的人也该当意识到不对劲了,何况还有坐镇中央的大司马天天在让下属传达这些个防治旱灾蝗灾的举措。
现在的情形越发直观。
“渭水变浅了。”乔琰站在河边,面色沉沉。
还没到亢旱的时候,也还没到夏季水汽蒸发最旺盛的季节,这个变浅能被观测到的幅度还算有限。
但在单独开挖出的蓄水库中,水位线的变化是需要每日由专人测量汇报到她面前的,绝不可能被她错过。
别看天气转暖,从理论上来说,在渭水上游的鸟鼠同穴山上,冰川该当有部分消融的雪水补充到渭水之中,但去岁的冬日没有雨雪对冰川进行补充,到了今年,这部分融雪就要比往年少,渭水支流中也少了两季雨水的注入,水位是势必要降低的。
一想到她要面对的是这种持久性恶化的气象,担负着的也是以百万为计的黎庶性命,她就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沉重。
求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乔琰的授意之下,放弃了对弘文馆的考核、法正和刘巴的出仕,以及糊名考试制度推行的宣传,而是以相当细致的文字与图幅介绍了井灌井排工程,尤其是滨河滩区域的井灌推行。
对各个环境下的井灌深浅,都尽可能地做出了明确的划定。
同时由各郡县长官统筹井渠工程的补建。
随后在报纸上以图样标示的,就是通过杠杆运作的冲击式凿井设备,用于告知民众深挖的方式。
倒也实在不能怪乔琰没让人提前打这些深井。
在月报的最后一页上也已提到了,春耕之前,关中水利工程的人力除了对一部分地界进行翻修之外,几乎全部的劳工都用在了“秦岭山前地下水库”之上。
秦岭北坡的七十二峪从山区进入关中平原的时候,形成了相当可观的垂直渗漏,就成了一座天然地下水库。
即便是在枯水期,这座地下水库中也有着相当可观的储水量。
通过勘探地貌,选取合适的位置打下深井,正是给关中地界预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地下水库的凿井已成,才是下一步的工作——
希望三州民众配合各郡县的长官,在地表河流调控的能力削弱到一定程度之前,将井灌工程彻底落实,以备时需,尽量延缓秦岭地下水引流工程发动的时间。
起码在遭逢旱灾的第一年,不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乔琰是不打算动用这道保命符的。
但不用和没有完全是两码事。
拿到报纸的民众未必人人都认得字,却都能辨认得出报纸上印刷清晰的画作,那里标识着一座巨大地下湖泊所在的位置,给他们传递着旱灾当头的信心。
当凿井的辘植式滑车开入一个个村庄的时候,对旱灾的恐惧就更是变成了协助凿井开工的动力!
也不只是如此。
在月报的第三页中还告知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他们遵照着上一期月刊阻遏蝗虫孵化而进行的深耕以及秸秆还田,其实都是有利于旱地种植的,在旱灾到来之中的抵御能力原本就要比普通的田地更强。
虽说减产已经是今年的必然情况了,但这么一看,总归不会减产到颗粒无收的地步。
“我就说该当听从大司马的诏令做事!”听着乡亭长官对月报上的信息又做出了一番解读,当即有人欣然慨叹道。
他摸着自己手中的一份报纸,看着秩序井然的水渠灌田景象,一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人为施加的调控手段,自己可能会面临何种局面,他就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这份月报给供起来。
不过,他一边听着凿井顺序的安排,一边又小声地对着妻子问道:“你说,这等好东西,大司马就不怕流传到别州去,帮了咱们的敌人吗?”
这个问题,也同样被已经开始筹备五月刊的昭姬对着乔琰问了出来。
“且不说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们这样连地下水库都纳入考虑的细致举措,只说以井灌井排抗旱……”
乔琰眸光微怔,叹道:“昭姬啊,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将这些尽数学去。”
“方今这世道,百姓也只是想活命,却为何这么难呢?”
第296章 民有同心
昭姬也不觉愣神了许久,方才回道:“是啊,为何就这么难呢……”
蔡邕为当世大儒,其实也不可能是全无出身,但在政治斗争上失利之后,陈留蔡氏显然并未对他提供任何的庇护,反而让他不得不避祸在泰山羊氏门下,而泰山羊氏连姐姐的儿子都难以保全下来,也早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有名有姓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可能从小到大就用着一个诨名,遑论取字的乡里黔首了。
在医疗条件何其简陋的偏远之地,一场简单的风寒都有可能让人送命,或者留下难以复原的后遗症。
更别说战乱之时的征兵了,那真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现在还加上了旱灾,和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后就发作出来的蝗灾。
这无疑是在往人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处境上,又毫无顾忌地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昭姬听着乔琰语气中令人不由触动的沉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所看到的关中并州凉州,已经是在乔琰的种种举措之下显得条件没那么恶劣的地方了。
若要以这三州之地的情况去推测整个中原的情况,那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那些地方没有人去通过山岭和其上融水所形成的冲积扇来推测地下水库的位置,也没有人在得到了马钧这样一个机械奇才后,分明可以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武器的研发上,却依然要让他在挖掘井渠的工具之上多加考量。
现在又有了黄月英这个与之协作的天才,这才有了这次更容易让民众理解、进而搭建起来的冲击式凿井设备。
蔡昭姬跟上了乔琰继续往前的脚步,接话道:“难怪君侯让我在五月刊中记载的,依然是可以让人方便学去的东西,若能凭借着这部分知识让更多人活下来,我们损失的这一点时间和利益,也实在不能算是什么了。”
在五月刊上一个相当关键的内容,叫做如何在旱灾之中偶尔出现的降雨里收集雨水。
这个收集,当然不是让人直接在屋外放着个水盆多接取一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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