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丢出后,在场之人都清楚地看到,乔琰的目光已经徐徐地转向了在孙策床尾角落里搁置着的那把长枪。
她接着说道:“你的兄长,乃是当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对手是祖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应对,但唯独有一点,总该死个明白。”
“你若是让他混混沌沌地躺在这里,直到没了呼吸,那才是对他这英雄气概最大的亵渎!”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黄盖在旁应道。
这先后任职于孙坚孙策父子麾下,又亲眼见证了这二人死亡的老将,在眼中已浮现出了一层泪水,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每一个字里都并没有因为哽咽而有所犹豫。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大司马的意思,救醒讨逆将军。”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将军一定还想跟我们交代两句,我也想告知于将军,那山越反贼,我等必定会为他铲平,绝不让他留有遗憾。”
“我……我也同意。”张昭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隐约觉得乔琰在这话中说什么“死个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细究她话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孙策能够将后事交代妥当,不要像是文台将军一般横死于荆州之野,竟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救醒将军吧。”
他说出这句话后,只觉自己先前赶路而来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都彻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对着孙策示好后接下孙策对他的招揽,是他在扬州事业的开端,却万万没料到孙策会死在刚刚平定豫章与会稽二郡不久的时候。
他今后又该当何去何从呢?
可眼下显然不是他计较于此事的时候。
他听见乔琰又说了一句:“让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还能撑到周公瑾赶来,也让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徐州淮阴那边的围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隐瞒之下并未传到扬州来。
张昭和黄盖等人无从知晓周瑜此刻的处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绝不可能在刘备、张飞的队伍尽数抵达后突破重围,便已没有了在短时间内回返扬州的可能。
他们只是想着,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铜官往吴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却还要再走一段陆路,其实原本也不太可能来得及回来了。
乔琰如此做,与其说是在成全这兄弟情谊,还不如说,她是在让扬州人看看她的态度。
她猝然到访扬州带着一种太过强势的意味。
此刻铜官县外水道上停泊着的浩荡战船简直像是要进攻扬州的,而不是来此地劝阻孙策。
但现在她并不介意将孙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孙策的至交好友和扬州实权人物,都给尽数调拨到此地,听孙策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何遗言交代,又分明是对这位扬州牧仁至义尽。
她此刻偏头看向窗外,只能让人看到一半的脸上,又诚然有几分对于英雄命丧的悲悯。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这等孙策的下属尽数围着对方的悲伤场面,她干脆示意医官不必顾及孙权的意见,直接开始行动,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和此时站在那里的朱儁站到了一处。
“我们还是来晚了。”朱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乔琰觉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苍老了太多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颤抖。
“世事无常,从来如此。”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当我掌握飞鸟作为我的传讯工具后,我会比谁都更能做到及时挽救灾厄。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够操纵的。”
“飞鸟?”朱儁问道。
“您觉得,是在地上的奔马更快,还是空中的飞鸟更快呢?”乔琰反问道。
这个信鸽传讯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扬州后,已不再适合作为一个秘密,否则对于某些她还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来说,她就像是这两州之地种种变故的幕后推手。
乔岚和乔亭在徐州扬州的两次出手目的都已达成,不再需要进行往复之间的信息传递,大可以将商业和信报体系拆分开来。
最好是在这里完成了这身份该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属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这样说来,与其等着被人拆穿她这快速获知消息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到时候且看看是谁家的信鸽最多。
可这个消息传递的渠道对于朱儁和在一旁听到他们交谈的张昭来说,却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用飞鸟传信替代陆上哨骑传递讯息,在此前是一件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乔琰的口中却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难怪……难怪她能时常令人以双线进取,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这两方人的手中。
而这极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拥有优势的全部!
在这出亲征扬州的行动中,正要逐渐展现出其更为真实的面目!
“不说此事了,说说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来乍到,劳烦再与我说说这山越的情况。”
张昭朝着乔琰拱了拱手,“不敢说劳烦,大司马若想听,我尽数告知就是。”
在屋中点起了烛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时候,张昭终于将乔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全数说了出来。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烛火为窗边的夜风所吹动的那一刻,孙策终于从混沌的困境中挣脱出了一瞬,抬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还被覆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的四肢都被镇压在其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这种手脚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情况,对任何一个武将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
孙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当看清聚拢在他身边这些下属的面容之时,从这些人或是眼眶发红或是神容悲戚的样子里,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在孙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算父亲在刘表的伏击之下身故,他转道扬州的决定格外冒险,他都没想过死这种可能。
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这一种结果。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考虑了。
他不是死在击杀了刘表报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场平乱的巅峰对决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短短三息时间内,孙策脸上的沉郁之色又转为了平静,从站在他面前的黄盖看来,他这位讨逆将军甚至极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问询:“能反过来吗?”
能不让他用这种俯卧的姿势躺着吗?
这都让他没法看清周围的人了。
黄盖明明也想回以一个笑容,却发觉自己唇角沉重得吓人,根本无法在此时抬起,他只能先低头掩盖住了脸上的无措,这才转向了医官。“将军所说的,可以做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他那箭伤其实并不深,真正致命还是毒,在确认伤口不会崩裂后,他们合力将孙策重新变成了仰躺的状态。
正向面对着屋中的情景,让孙策本觉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映照进了一片强光。
他的眼睛闭了闭,这才重新睁开。
然而在这一阵近乎于天旋地转的眩晕结束后,他竟对上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也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
五年多前的洛阳城里他曾经见到过这张脸,在骑兵的短暂交锋中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张脸上的神情所带来的冲击力,更何况是现在!
孙策不会因为蛇毒的干扰而认不出她的身份,更不会因为这种煎熬的状态而忽略掉她出现在这里的古怪之处。
身为长安朝廷的大司马,等闲战况根本不必她离开亲自督查,除非是如同刘焉那样的情况,不能动兵太多,又偏偏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
扬州此刻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或许是符合的。
但她该当这样快地抵达此地吗?
绝不该!
扬州何以在数年之间都保持着独立在外的情况,还不是因为此地距离中央的遥远,若人人都可如乔琰一般轻易地抵达此地,它也不会是让孙策花费数年才收拾齐整归于一统的样子。
那么她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实在是一件怪事。
大概是因为孙策看向乔琰的时间有点久,让他在这等无声的对视之中将他的疑惑都给反应在了他的目光之中,一旁的张昭开口解释道:“大司马出现在此地是因有信鸽传讯的缘故……”
他话未说完便见乔琰朝着孙策的病床前走了过来,抬手示意他们往外退出几步,留出个让他们二人“交谈”的空间。
虽不知乔琰此举的用意,但孙策是她带来的人暂时救醒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施恩的情况上来说,都确实是该当由她先进行交流。
张昭和黄盖等人都退到了数步之外,因乔琰恰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的缘故,让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挡住了他们看向孙策面容的角度。
但这好像只是个无心之失而已,下一刻他们便听到乔琰用着远比刚到铜官时候柔和的语气说道:“抱歉,我来迟了。”
她其实是不必对此说什么抱歉的,但这句抱歉之中的真诚,却令在场之人不难听得真切。
想到她在孙策醒来之前和张昭以及朱儁所说的话,这句抱歉之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从孙策的角度,却好像听到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在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有一瞬间能感觉到她握住的温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神容贵气的面容上确实有几分歉意,但这歉意绝不是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拦孙策进入黟山的举动,而是因为——
她在那句出声说出的话后,以口型比划出了几个字,“我该对你的死亡负责”。
孙策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要比此时清醒!
这几个被她重复了两遍方才被他辨认出来的话,让他在灯光映照下也异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刹。
什么叫做……她应该对他的死亡负责?
除非他所经历了一切还有一双手在幕后推动,而那双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则她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这样快的速度抵达了扬州,孙策也并未以这样反面的立场去揣度于她,偏偏这个结果已被她亲自给出了肯定!
孙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幻觉,可他已紧跟着看到乔琰说出了几个无声的词,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般,推动着他的所有猜测朝着那个最后的结果而去。
“鸽子。”
在他即将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鸽子,和同行之人说那正是个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鸽子,此物却好像已经变成了死亡的信号。
但无论是祥瑞还是死亡,都是一双时刻盯在他身边的眼睛,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贾诩。”
那个给董卓出谋划策造成了他父亲身死结果的混账,在此刻安稳地呆在徐州的地盘上继续做着他的谋士工作,而他能得到这样的权柄,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授意。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未遭到过乔琰的疏离对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议,其实也出自她的手笔?
孙策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情绪过激,让毒素彻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乔琰说出的第三个词。
“谋汉。”
她甚至像是为了防止他听错,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以尾指写在了他的掌心,那个“汉”字的落笔里,甚至没有人任何一点犹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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