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他不能说你,不知我能否为之?”
那黄姓子弟的背影都还没有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仲长统不疾不徐地朝着对方行了一礼,“种颍伯自然可以。”
“素闻颍伯先生昔日为宛县县长之时,因南阳郡吏于休沐之日游戏市井乡里,为百姓所患,必下车公谒,与之交谈,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违之人。品行操守与言辞犀利,均可算是当世翘楚之人。敢问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长统的这番解说陈词,让种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了几分。
洛阳种氏,仲山甫之后,实可算是名门。
而种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奋勇登场的家伙一般无甚本事,只靠着先辈之遗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为政能吏的名声,累升到光禄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长统所说,他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么当庭辩论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但身在台下的杨修却直觉,仲长统此刻对种拂的客气,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锋芒毕露的态度。
他朝着和任翊搭话结束走回来的祢衡比划了个口型,说的正是“光禄大夫”四个字。
光禄大夫可不是什么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祢衡给气吐血的淳于嘉,不就是在光禄大夫的位置上吗?
也难为种拂能在此时从长安请了休沐假期来到洛阳,找仲长统的麻烦。
种拂并未听到台下这两人意味深长的交流,他只是朝着仲长统说道:“我想与足下探讨探讨为政之道。”
这话之中的挑衅意味不是一般的浓厚。
要知道,仲长统年不过十八,尚未正式进入官场,种拂要同他说说为政为官之道,无疑是想先从对方的薄弱之处着手。
仲长统面不改色,朝着种拂伸了伸手,“愿闻其详。”
种拂说道:“我见你在昌言中说道,好节之士,推辞爵位封赏,恪行茹素简朴之道,虽有清邵之名,却实为矫枉过正之举。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员行其道,尽其职。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标杆,也当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从政之履历,何敢有此断言,令昔日悬鱼太守之善举,竟为足下所称不当为之举?”
种拂的这话一出,当即有人在台下叫好。
是啊,若说非要让官员吃饱了饭才能做事,又何必推举什么为政清廉呢。
仲长统又诚然没有当政的履历,他提出这样的说法,难保不是头脑一热之间想出的。
可仲长统的回答却让在场的众人惊掉了下巴,“不瞒颍伯先生,我是从您这里得来的结论。”
种拂怒道:“你莫要在此开我的玩笑。自我为官以来,从未多收一丝一毫的法外之财,岁俸只有少领的,未有多领的,如何便是你这番言辞的例证?”
仲长统笑了笑:“我说的是您的祖父和父亲,昔日您祖父为定陶令,积攒余财三千万,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晓,这笔财富之中有经商所得,有贸易往来的抽成,还有除当地为富不仁者所得,也并未被你种氏据为己有,你父景伯为官之年,将此余财赈恤宗族及邑里之贫者,活民数千,于是得以于延熹四年迁司徒之位,名臣桥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亲举荐,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马追忆祖父往昔,多对种景伯有所称颂,难道这并未是应和我之言论的绝佳典范吗?”
种拂怎么都没想到,仲长统居然会在这辩驳之词中,直接将他的祖父和父亲给拖了出来。
大汉极重孝道,种拂若是对仲长统之言有所驳斥,是否就是在对他祖父和父亲的做法有所质疑呢?
他说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长统是在与他做出一番诡辩之说,他也绝不能在此时再多说了。
更何况,他还没同他父亲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种拂当即告辞离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换了个人。
这位倒是也乖觉,政治上的东西,种拂都没能对他做出什么批驳,他自忖自己的本事还不如种拂,更不该在什么不一定能争辩得过的事情上僵持,还不如来说说另一项在昌言中贯穿的结论。
仲长统不看天命。
他问道:“我见足下在书中写道,人事为本,天道为末,敢问有此一言可是在说,图谶、秘纬、天文、洛书、风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学,连带望气、占候、推步之术,均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时钻研易学者以乐平书院郑康成为首,莫非足下是连对方所观之物也不觉为真?”2
仲长统回道:“矫枉过正,官场如此,天道人事之说也如此,上洛台氏精于此道,却也不必给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怜之说流传过盛,以至于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者不计其数。昏聩之君权移外戚,宠被近习,令为恶之宦者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贪残牧民,然阴阳失调,三光亏缺,蝗虫并至之时,为之问责的却非宦官,而是三公,以为上应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胜天之言,方令蝗虫得除,民生兴复。”
“易理洛书之言自有其道,不过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阁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说之物,再来驳斥不迟!君不见百姓之苦耶?”
那台氏子弟朝着周遭一看,当即见到了不少朝着他怒目而视之人,顿时往后退去了一步。
而紧随其后的开封郑氏郑浑也并未从仲长统这里讨到好处。
他问询仲长统那井田制在荒地的重启并无先例可用于佐证,这也并不像是先前种拂的那等情形,他对此又要做什么解释。
仲长统回道:“作有利于时,制有便于物者,可为也。事有乖于数,法有玩于时者,可改也。故行于古有其迹,用于今无其功者,不可不变。变而不如前,易有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3
创新有利于时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满足时效了,那就变。
要是变了还产生弊端,那就恢复或者调整!
要是连尝试都不去尝试,那才要招致终身的遗憾了!
仲长统看着面前脸色惨淡的数人,又朝着台下众人看去,问道:“不知,还有谁人欲与我言说一二?”:,n,
第371章 时代变了
谁能与之辩驳一二?
这少年人站定台上,纵然在字字句句之间都没有何种高深莫测的言语,却已将一条条向他发出挑衅的路都给堵死了。
“身无青纶之命,窃取龙章之服”的世家子弟除却败坏世道纲常之外没有一点作用,如何能与他评说治世之言?
被他当即指出的杜陵黄氏,或许因为其分家而出的酒泉黄氏在凉州行豪强割据之事而被乔琰追责,在其中显得有些特殊,却绝不是唯一要被以此种方式质疑的存在。
而后便是洛阳种氏。
种拂的确不算那等德不配位的存在,但其先辈任职的履历恰恰证明了仲长统所说之言诚有一番扎实的事实论据,并不因其年少、并未真正在官场之中任职,就不能对其置喙点评。
那么谁也无法判断,与种拂有着同样相似身份的人,会不会原本还意图站在他的对立面,却反而变成了支持他言论的例证。
精通天文命理之说的上洛台氏意图凭借着易理的钻研和渊源,对着仲长统发起对其“人事为先”论断的谴责,却在仲长统这两句轻描淡写的反驳中看到了一个尤为特殊的信号。
这人定胜天的理论早已随着这两年间乔琰以身作则地与民众一道对抗蝗灾,变成了一种何其深入人心的存在。
他们若是想要凭借着以偏概全的说法和在望气占候之学上的地位,对仲长统的言论做出驳斥,那么也必须面对着民众对于意图掀翻他们认知之人的怒火!
这些曾经被他们认为是愚民的存在,已随着乔琰数年间的引领开化,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也成为了仲长统这本《昌言》能够赖以生发的土地。
他的图谶秘纬之说,与其再用来将何种天象与人事联系在一起,还不如就此前往灵台报道,将其用在对天文现象的记录观测之上算了。
连在此道上有着天然优势的台氏都尚且如此,其他人何敢对他再做出什么辩驳。
至于荥阳郑氏的郑浑也不必多说了。
因循守旧之辈,在仲长统的面前得到了一句堪称一针见血的回复。
在并没有一个更能证明其可行性的方案能被提出前,不试一试就说其存有谬误,实在是个最可笑不过的质疑缘由。
或许唯独还能对仲长统做出质疑的,也便是天子和其后嗣了。
《昌言》之中对于天子取贤用士之道,对皇子皇孙的教养之说,上位者若对其有所质疑评说,倒也能与之对峙。
可问题来了。
此番仲长统驳斥各方质疑所在之地,乃是距离长安数百里之遥的洛阳,且不说天子所在之处距离他仍有些遥远,就说那本也可以赶赴此地的皇子刘扬生怕暴露了自己言辞不精的事实,最终还是选择了让种拂等人前去。
他们又如何能在此刻阻拦仲长统将其言论宣扬广大呢?
不过这位已接连将四人堵塞到哑口无言的少年,倒并不像是他所给人的恃才放旷初印象一般,在这得手之后还要对这些被他以言辞压服的世家子弟、长辈做出什么趁胜追击之事,而是在四下逡巡之间并未发觉有人要与他上前对峙后开口说道:
“天下之众,逾越千户,但使一户之地能出一丁壮,便有千万人之多,倘十人之中有一人识字,也有百万人之众,再十人之中有一人可成才,也有十万人之多,然天下官吏之位并无如此之众。”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仲长统不才,得君侯之命,而今以粗言陋语抛砖引玉,静待诸位各抒己见、各展所长,以兴我朝。”
刘协呆呆地望着台上,只觉自己放在心口的那块玉玺好像并不是因其乃是个烫手山芋,才在此刻烧灼得令人烦躁,而是因为另外一种沸腾之意从他自己的心中升腾而起,牵连着那块突如其来到手的玉玺一并也在燃烧。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
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1
是啊,他们脚下所踩着的是一片何其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之地。
向来只有没有被发掘出的人才,没有缺少人才的时候!
如乔琰此刻麾下人才济济的状态,就连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都在这辩驳场合中展现出了这等非同一般的能力,当真只是因为——
她比别人的运气要好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
她只是比谁都明白人尽其才的道理罢了。
也让这一言惊起千重浪的举动,在这位一战成名的少年天才手中,发挥出了远比《昌言》的言辞本身更为惊人的结果。
在周遭的叫好声和各种交头接耳的声响里,这些前来此地围观这出辩论产生一个结果的好事之人,已相继朝着洛阳的城郊和城中折返,唯独刘协还因为心中的惊悸被滞留在原地,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扎根在逆流之间的顽石。
那站在台上的少年好像因为他这有些特殊的举动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在这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刘协只觉在对方的眼中透露出的并不是得胜后的傲然,而是一句雷霆震动之言——
时代变了。
这已不是那个非要对着身家履历论资排辈的时代,不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便需有人为其让道的时代。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民众追随着的不是风雅陈词,而是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活命的救星。
在民众的日益觉醒之中,被他们所期许着的是将他们放在眼中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天子”。
天子未必真有天命所钟,民众也未必再如蝼蚁一般庸庸碌碌。
可这种界限难道该当怪罪于乔琰吗?
大概不能吧。
若非有人抢先一步将这位勤勉进取于平定天下大业的大司马推向逆臣贼子的方向,将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牵扯到她的身上,她又何必非要在此刻推行出《昌言》!
在将她身上所遭到的质疑挥退出去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引来另外的一批敌人。
今日的种拂、郑浑等人可以因为仲长统的言辞被迫闭嘴,明日他们却也可以倒向与乔琰对抗之人的方向,让她遭到各方的围剿。
除非,她能用更快的速度让更多的人理解昌言的内涵,凭借着其中的治世之道让更多民众因此成为她的拥趸。
刘协刚想到这里,忽觉另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年间唯恐被人发觉身份的警惕,让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来,不再站定于原地,而是随着人群一道朝着外头走去。
“你在看什么?”祢衡朝着杨修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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