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她已旋即开了口,“中平五年月,我与众将北击鲜卑,勒石记功于赛音山达,那一年,朕十五岁。”
在她话音刚起的那一刻,在她身前有士卒掣着一块白布而过,上头所拓印的碑文石刻,正是乔琰当时凭借着一手书法落笔在那里的。
其上写着的,便是那“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之言。
这官职,和这石刻,对在场的众人来说好像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就连亲自参与此事的吕布都有一瞬的怔楞方才想起来,当年他还将这番话给背诵下来过。
但有这等时过境迁之感实不奇怪,毕竟,乔琰在大司马的位置上都还坐了四年之久。
四年之间瞬息万变的风云,让人回想董卓之乱被平定的那一年都需要迟缓一步的思考,更何况是乔琰还是并州牧、张辽还是武猛从事的时候。
当这封勒石记功的书卷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们好像至多也就是因自己没能如吕布张辽一般早早投靠到乔琰麾下博取战功而觉有几分遗憾。
然而乔琰显然不是要以这石刻来定论张辽吕布张杨人的功绩,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今日四海平定,九州一统,朕二十岁。”
台下的士燮眼皮一跳。
这十五岁和二十岁之言,对于他这等依靠着年龄优势方才走到今日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格外有效的打击。
一位二十岁的开国帝王,甚至是大一统王朝的帝王!
乔琰朗声之言犹如在他的耳畔响起:
“八年之间,朕自并州坐有天下,朕之下属也自一腔孤勇成长为能镇守一方之股肱,这未来大雍之疆土实有无限可能,何敢在今日便说——”
“全朕在位一朝,只二十八将当为后人所铭记,二十八臣子将争先在案!”
是了,他们的这位陛下太过年轻,正如她所说,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二十岁的年纪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青年鼎盛之时,说是人生还在起步之时都不为过,那么今日已有十州,明日又当真止步于此吗。
穷尽后汉之力也没能平定的凉州已在她的手中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这天下沃土更因田产的增多而可以支撑起更多的人口。
那么,他们这些将领就还远不到休息的时候,陛下麾下的臣子也还有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
乔琰已在他们心中这番思量之间接着说了下去:“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均有列入我大雍疆土之可能,凡有开疆拓土之功,与这收复九州土地者,何必分其高下,均当为后世所铭记。”
这位挥斥方遒的帝王手中酒樽依然高举,长风之中实是天下第一流人物的意气风发。
倘若这话是从一位四五十岁的帝王口中说出,绝没有从她这里说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信服力。
大雍此刻的疆土边际,明明是早已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的,却都在此刻,因那句“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而尽数虚化成了向外延展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觉得在平定冀州青州之战中没能出到多少力的,更是不免因心中的热血沸腾而不自觉地开始了摩拳擦掌。
乔琰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她还年轻,她的大雍和她本人一样都还有着太多可能。
今日固然只能将一部分有功之臣像是云台二十八将一般铭刻功勋,但这后方绝不止于此,而这些后来者与前者并无什么区别,均是成就这大雍伟业的股肱之臣。
“多年之间,陛下的语言艺术真是一点没变啊。”戏志才忍不住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
他不由想到了当年乔琰让他代笔的请罪书。
彼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在这封请罪书上,以画龙点睛之笔,写下了那句为自己取字为“烨舒”,以示为舍予之火的含义。
当时她不会在话中出错,今日也不会!
这已在创立之时就被赋予了无限可能的功臣标志,绝不会有那等引发臣子不满的可能了。
在众人殷切期许的目光之中,乔琰接着说道:
“朕有意于洛阳灵台故地起高台,名为轩辕,上列有功之臣。”
“今次虽以二十八为限,然高阁之中,何止二十八人,当待后来者填补其缺。”
洛阳轩辕阁!
“何为轩辕?黄帝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方有人文之萌芽。”
“今日轩辕阁中,也不当只有将领留名,合该以武将文臣、士农工商,凡有功勋于我大雍基业者,均留名于上。”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在这高台四方,正位于乔琰所站之处下方一层位置的一块块幕帘都尽数滑落了下去。
那足有两人高度的“屏风木架”居然并不是屏风,而是一扇扇版刻铜雕!
在每一块雕版之上都是一个人物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那长安的画院之中绘画技术水准在这几年之间越发有突飞猛进之势,又或许是因为随着雕版印刷的推行,那些负责镂刻的工匠技艺也越发娴熟,以至于当这些图案跃然于众人面前之时,谁也不会将其上的人物错认。
文臣之中,司徒程昱、并州刺史戏志才、兖州刺史郭嘉赫然正在前的位置。
“其实我觉得,陛下不必将酒也给画在上面,让后人都觉得我是个酒鬼对吧……”郭嘉扶额长叹,“但不得不说,这衣袂带风的动态倒是有几分潇洒风采了。”
“难道我应该说我这里没有酒坛子是好事吗?”一旁的戏志才接话道。
他发誓他没看错,在那版画之上代表着他的那一张上居然还有一个汤盅和一沓书信,陛下要是没在其中内涵什么东西,他绝不相信!
反倒是程昱的那副再正经不过了,正是案牍之间为她多年间劳心后方的模样。
而武将之中,实不令人意外的是以典韦、赵云、张辽、吕布四人在先。
但让人有些没想到的是——
吕令雎定定地看着后方的一副铜版画像,眨了眨眼睛,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当她凝神定睛看去的时候又发觉,那并非是她看错,而是实实在在地有这样一副女将阵斩乌桓的图卷位居其中。
“为何要觉得自己不配位列其中呢?”太史慈和吕令雎也算有一番师徒之缘,听见她的喃喃出声,插话回道,“先有夺取辽东、扫平乌桓、平定公孙瓒之战功,后有突围易水、攻破陷阵、夺取北平之壮举,比之其余众人,你唯独有落后也不过是年龄而已。”
可年龄算什么呢?
在陛下或许还能坐镇江山五六十年的漫长历程之中,吕令雎的人生也还并不止于此而已。
那么她当然可以在上头。
甚至可以将更多的战功铭刻在这铜雕之上!
这一块板,便比什么统一天下的纪念币,对她来说有意义太多了。
更让她心中激荡不已的,是当她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能身在此间怀有什么质疑的想法,只有对她先登此位的祝福和钦佩。
而令在场众人大觉讶然的是,乔琰说轩辕之意在于“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实非一句虚言!
因“广播草木、促成农耕”而位列其中的正有大司农秦俞,还有两个让人惊掉了眼球的名字——
徐荣和马腾。
重启域外丝绸之路,将粮种重新带回中原,尤其是棉花种子的引入,挽救了各州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他们当然该当身处其间!
难道要因为他们是武将便忽略掉这份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站在人群之中,险些因此而落下泪来。
最开始的出兵域外,掠夺战马,交易物种,其实更像是对他这西凉反贼的惩处。
因马超日渐崭露头角,为保全马氏,马腾也自请调度回朝。
现在这份知情识趣竟应在了此地。
只要他不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这等铭刻身份于其上的嘉奖,等同于是一块免死金牌,足以让他安度晚年了。
徐荣曾为董卓部将,对乔琰来说并非嫡系,也同样得到了这份功勋,也无疑是令在场自曹操和袁绍处投效而来的文臣武将都在心中多了一份入列的底气。
“制作衣冠”所对应的,正是马钧和黄月英。
“开创医学”所对应的,乃是华佗与张仲景。
又有“启迪民智”的蔡昭姬。
有“兴修水利”的毕岚和伏寿。
有“教化弟子”的郑玄……
还有……
这二十八张铜版雕刻,像是一张贯彻了乔琰自光和七年到如今这十年的履历表,每一位臣子在其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令整张图卷,自此熠熠生辉。
这座高台之下的铜版甚至是被挂在一条能转动的纽带之上,当每一张图卷都清晰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后,像是走马灯一般缓缓转动了起来,仿佛是这其中并无什么前后之分。
而乔琰的下一句话,更是将台下众人想要跻身其中的热情推向了顶峰。
“二十八位首批入阁之功臣,当以关内侯爵位加封,圣旨随后将由专人宣读。”
“铜版雕画有书籍大小的另版,作为元昭元年轩辕阁内功臣图印制。”
“也望——诸位勿要因此松懈,当与朕携手建我大雍!”
在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示这份君臣共勉。
汉灵帝给出的关内侯还令人感到金钱交易的降格,乔琰所给出的二十八人封侯之举却是实打实的功勋与名分并具!
而铜版比纸长久,当那二十八张版画往后入住那轩辕阁后,将以更加难以被破坏的方式保存下来,显示陛下对他们的铭记。
她甚至对此还不满足,要以印刷的方式让更多人记住这些有功之臣的名字。
当这一句句话在这等场合之下说出的时候,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这便是他们这位大雍天子的气度!
在这份开场的惊喜面前,随后对冀青二州平乱中诸将给出的战功,都让人感到有些索然无味了。
在场众人甚至不知那一个个上台领取封赏的过程是如何过去的,天色好像就已经忽然昏暗了下来,进入了日暮之后的夜色。
也便是在此时,随着乔琰的身影踏足高台而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一束束凌空而绽的烟花顿时取代了暗沉的天幕。
那实是远比乔琰登基之时还要更大片的烟花,在一瞬间铺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流光星火,映亮长夜,仿佛正代表着大雍的横空出世,势必要成为这破除汉末昏昏景象。
但又或许,这就是个庆典之中显示热闹气氛的助兴之物。
总之,这是曾经为长安民众看到过的景象,也是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从未能够有缘得见的东西,代表着这场论功行赏走到了尾声。
而在这片绚烂的烟火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依然望着高台之上的那片浮雕板。
那是远比稍纵即逝的烟火更为长久的东西。
更将成为天下民众都为之铭记,甚至贯彻整个大雍王朝的存在。
当这份功勋纪念并不只是将战将文臣记录于其上,甚至有医者百工之时,所点燃起的便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热情。
即便他们此时还可能籍籍无名,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日将名字和事迹都刻画在其上,成为旁人艳羡的目标呢?
“阿蒙,走了。张府君已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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