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恰似故人来
母女二人都懵了,呆愣了好半晌,出走的灵魂仿佛才逐渐归位。
“咱们眼下可如何是好?”薛姨妈只觉自个儿脑子里被塞满了浆糊似的,一团混乱拿不定个主意。
一面知晓这钱给出去了十有八/九是别想着拿回来的,一面却又耳根子软的毛病发作,忍不住将王夫人的话搁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隐隐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太计较太无情无义,再有若闹翻了那他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在京城立足?以蟠儿那祸头子的性子……
越想,她这心里便越是摇摆得厉害,脑子也越发糊涂得厉害。
可见王夫人着实是拿准了她的性子,一刀一刀精准刺中要害。
好在薛宝钗是个清醒的,一见她那表情就知坏了,赶忙提醒,“母亲可别被带偏了!”
接着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劝告,话到最后一咬牙,“这个荣国府咱们不能住了。”
“啊?”薛姨妈呆了,“那咱们还能去哪儿?”
娘家还有人不假,可嫂子却未必欢迎她这个小姑子带着一双儿女长长久久住着。
“咱们怎么就无处可去了?京城里又并非没有薛家的宅子,修葺一番就能入住,还能流落街头不成?我知晓母亲是担心出去了没人照拂,孤儿寡母许会受人欺负,可咱们住在荣国府就不受人欺负了?”
“我那好姨妈欺负起人来可比谁都狠,胃口大到叫人害怕,再这么住下去咱们家那点子家当不出五年怕是就要见底儿了,到时候才真真是没了活路。”
“今儿既是吵到这个份儿上,不如趁机彻底撕破脸皮搬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她也没那个脸再主动凑上来,暂且倒也落个清净。至于说怕出去受人欺负恐保不住家当?母亲怎的只记得这个姐姐,反倒是将真正的靠山给忘了?”
要说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姑侄俩为何能在贾家这么得意?根本原因就在于王子腾罢了。
身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手里是握着兵权的人,很得当今圣上的宠信,相较于徒有虚名而无任何实权的荣国府来说,不定谁比谁强呢。
同样都是王家人,怎么就不能依靠了?
一直以来被王夫人带偏钻进牛角尖里的薛姨妈这时才陡然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着实蠢得厉害。
嫂子嫌弃他们在娘家常住是一回事,但总归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被欺负,平日里再多带点礼回去走动走动,还怕真出事儿了叫不来人吗?
思及此,薛姨妈忍不住就倒吸一口冷气,“我这个好姐姐的心思实在是深得很啊。”
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打从她踏进荣国府那一刻开始,她的好姐姐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跟她说娘家嫂子的种种,让她下意识觉得自个儿是遭嫌弃的,娘家怕是靠不住……
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娘家又靠不上那还能怎么办?
可不就被王夫人这个亲姐姐捏在手心里了。
“我就说呢,老太太摆明是看不上咱们薛家商户的身份,她怎么偏就一门心思想要聘你做她的儿媳妇,分明是个将儿子看作眼珠子的人。”
“如今看来她怕是早就惦记上咱们薛家的那点子家当了,就琢磨着通过这门亲事来谋算……也不对啊。”薛姨妈迟疑了一下,“你上头还有哥哥呢,这家业也没落在你头上,顶多不过是嫁妆丰厚些罢了。”
“难不成?她该不会是想到时候处理掉你哥哥谋夺家业吧!”薛姨妈惊呼一声,猛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论王家还是薛家都从不缺少争权夺利之人,一旦真抢红了眼,哪里还能有什么血脉亲情啊?
亲兄弟之间甚至是亲父子之间的龌龊事儿都不是不可能,一个做姨妈的还能指望亲近到什么份儿上?
越琢磨,薛姨妈便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大,当下那脸都白得跟鬼似的了。
薛宝钗犹豫再三也还是闭嘴没劝什么。
一则她觉得以王夫人的性子,指不定真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呢,她帮着辩解什么?
二则她母亲实在是个糊涂的,不定哪天又被哄了去,这会儿多想想也好,估摸着不必她再劝,母亲也不敢再在贾家住下去了。
果然,薛姨妈哆嗦着腿就往外冲,“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一声,你赶紧打发丫头婆子收拾起来,咱们尽快离去,宅子不曾收拾好哪怕先去找家客栈住着也行,总之这个荣国府是不能住了。”
这哪是什么富贵窝避风港啊?分明是一头会吃人的凶兽。
再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担心自家这三个孤儿寡母会被拆分入腹尸骨无存。
贾母自是知晓王夫人的动向和心思,这会儿薛姨妈跑来要告辞,她自是不愿放人的。
看不上薛宝钗是一回事,薛家的钱财她却也想要,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省亲别院的银子还不知打哪儿弄呢。
只奈何素来软弱的薛姨妈这回却格外坚持,怎么说也不听。
无法,贾母便点头了。
等王夫人得知消息时,薛家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当真就这么走了?”
周瑞家的苦着脸点点头,哪是“走”了啊,分明是“跑”了。
那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鬼在追呢,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走。
王夫人彻底懵了。
她之所以敢拿薛家当自个儿的钱匣子,无非就是吃定了她那蠢货妹妹不敢离了她离了荣国府。
那番威逼利诱之后她气势汹汹地转头就走,实际上已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对方舔着脸上门来求和再好好拿捏呢。
却谁想,薛家竟然就这么走了?
“便是旁的都不在意,难不成她们也不在意宝玉了?薛宝钗不想做宝二奶奶了?”王夫人满脸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通。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宝玉呢?
怎么会有姑娘不想嫁给宝玉呢?
尤其薛家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能嫁给宝玉可是她薛宝钗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
绝不可能。
薛家那母女两个指不定心里头在寻思什么坏水儿呢。
对自家的宝贝凤凰蛋自信到离谱的王夫人这时倒也不那么着急了,不过对于老太太的自作主张却还是恼恨得很。
“这样大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就轻易点头了呢。”言语中满满都是埋怨。
若搁在从前她自是不敢的,但自打贾元春崛起做了娘娘之后,她身为“娘娘的亲娘”就自觉高人一等,彻底抖擞起来了。
贾母闻言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干了什么好事心里没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还有脸怨上我来了。”
“人家是在家里做客的,又不是家里的奴才,说想走我还能强拦着是怎么着?想走便走罢。”
“鸟儿总觉得笼子束缚了它的自由,待飞了出去就该知晓外头是何等危险了,届时……自个儿就该老老实实飞回来了。”
看似一句随意的感慨,不过作为多年的婆媳,王夫人却还是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某些暗示。
眸光微微一闪,心里便有了主意,且揭过这茬不提。
“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短时间内咱们能上哪儿弄到那样一大笔银子去?再拖下去可就迟了,旁的好些个娘娘家里头都动起来了。”
“要不,老太太您跟林家问问?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不能敏妹妹没了他就如此翻脸无情吧?多多少少帮扶一下也好啊。”
贾母的脸瞬间就黑了,没好气地斥道:“哪里还有什么林家?如今那父女两个都在公主府住着呢,连人带家当都归了三公主,你还妄想什么?有胆子你自个儿伸手进去掏,看那煞星剁不剁你的手!”
当日婚礼上的那一场闹剧简直就是她这辈子无法忘却的噩梦,迄今为止她都还不敢见人。
她也是看出来了,那位三公主着实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惹急了气性上来就没什么是那煞星不敢的。
总之她是再不敢轻易撩拨干点什么触及对方利益的蠢事了。
王夫人听见这话也只讪讪地笑笑,含糊推诿一番岔开这个话题。
显然,她也是知道怕呢。
没了薛家这个钱匣子,贾家这省亲别院的钱凑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虽说家里那些亲戚、四王八公多多少少也都主动送了些银子上门聊表心意,可加起来拢共也才不过二十万。
加上府里公中剩下的那三瓜俩枣儿,满打满算也才不足别院的三分之一多,还有大半缺口等着填补呢。
最终实在没了法子,王夫人叫来周瑞家的悄悄吩咐道:“将金陵的那块祭田卖了。”
“卖祭田?”周瑞家的大惊失色,慌忙劝阻,“太太三思啊,这事儿万一被大房和老太太知晓可是绝不能善了的!”
所谓祭田便是族中祭祀所用的,意义不同于其他任何家族产业,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哪天犯了事被抄家,这祭田也是能保存下来的。
是以每个家族初发迹起便会开始置办祭田,能置办多少便会尽量置办多少,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其重要性,向来也没有哪个家族会轻易动祭田的主意,除非真真山穷水尽走到了绝路。
好端端的若哪个敢动祭田,那就等同于是在动摇整个家族的根基,指定是要被全族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
而贾家在金陵的那块祭田都是上等的水田,每亩能卖到八十两,拢共二十顷总价值十六万两白银。
真要卖了出去自然是能很大程度上缓解一下此时的燃眉之急,可这其中的风险却也实在是太大了,一旦东窗事发必定是一场巨大的地震。
周瑞家的有心想劝,可王夫人却打定了主意。
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背后站着兄长,膝下宝玉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还有元春这个争气的女儿撑腰,害怕贾家敢休了她不成?
“好了,叫你去你就去。”
以此同时,万般无奈的贾母也正吩咐王熙凤,“家里如今正是急用银子的时候,就先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去抵了罢,待日后缓过来了再去赎回来。”
王熙凤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讷讷道:“若叫大老爷知晓必定要闹了。”
“不必叫他知晓,他就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贾母万分嫌弃地摆摆手,又暗含警告道:“嫔妃回家省亲原是天大的荣耀,这园子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若闹出什么笑话打了皇上的脸,咱们全家上下老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省的。”王熙凤叹了口气,转头便去取了钥匙开库房。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心里倒也没多少意外的,毕竟这些年荣府的管家奶奶是她,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
寅吃卯粮都还尚且不够吃的,哪里还能盖得起什么省亲别院?
如今再将那些死物典当了出去,可就真真是再没什么剩的了。
夜里,王熙凤歪在炕上还止不住愁眉苦脸。
“将来能留给咱们大房的估计也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子……想当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家里头怎么就变成这样一副光景了?”
听闻这话的贾琏却是冷笑起来,“再如何豪富,能架得住挥霍却也万万架不住内鬼蛀虫偷食,咱们家在你嫁进门之前可绝非是这样的光景。”
“琏二!”王熙凤当即就炸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偷了家里的东西?放你/娘的狗屁!我王熙凤嫁到你们家来丁点好处没捞着不说,反倒还将嫁妆搭进去大半,否则你们一家子老小早顶不住每顿山珍海味了!”
“正经人家哪个能用媳妇的嫁妆?我不说叫你赔我的嫁妆,你倒反过来给我泼脏水,你个没良心的混蛋玩意儿,老天爷打雷时怎么没劈死你拉倒!”
“谁说你了?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连珠带炮的一顿骂,可真真是冤死我了。”贾琏苦着脸叫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个儿想想,你这管家权是谁交给你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王夫人。
贾琏的亲娘早早就去了,管家权自然而然落在了二房太太王夫人的手里,便是后头邢夫人进门也未曾改变。
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贾家上下没哪个将她放在眼里,提都未曾有人提起过管家权这档子事儿,她自己也没那底气去争抢。
是以继承荣国府的虽是大房,可实际上却被二房捏在手里多年,直到王熙凤进门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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