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这?是御史?王竑的笏板。
在成为御史?之前,他是国子监的学生。那一年酷暑之际,他们都亲眼见到快七十?岁的师长,被马顺带着人上了枷锁。
“戴着不?许摘,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去跪着求王爷爷吧!”
王竑深知,他们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是不?会去的。他宁愿带到死。
但国子监的学生如何?见得?了这?个,上千人跪在宫门?口替师长申明,又诣阙请奏,愿意以身代罪。
王竑也是那日跪在学子中的一个。
他也递了愿意替老师背负枷锁的奏疏。
时过?境迁,此事却永志未忘。
今日的马顺,让王竑想起了跟他跪在一起的千余名同窗们。那日马顺也是这?样不?耐烦的挥动手臂,让锦衣卫动手,驱赶学子如牛羊。
若现在还让他如此羞辱,还活什么!
若是这?样的朝廷,还做什么官!
王竑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砸过?去,是因为武器只有一个,定了定神免得?砸偏浪费。等他手稳定下来,便把笏板狠狠拍在马振脸上。
同时撸袖子就往前冲。
不?过?,虽然?王竑的笏板是第一个扔出去的,但第一个以拳头打中马顺的却不?是王竑。
而是一个叫刘钺的国子监讲师。
他是刘球的长子。
父亲被害死后,他们兄弟的仕途当然?也就断了,别想走什么科举了,便是考上了,也不?会有前程的。还可能会引起王振一党的注意,把小命陪进去。
好在刘公为人素来得?人敬重。朝堂上其余的官员保不?住刘球,但也不?能看?他家一脉断绝。王直等尚书便给他安排了一个不?起眼的国子监职务。
都不?是入流的官员,只是个寻常讲师。
这?不?是个好活计,在明朝当编制内老师也挺惨的。
因太宗年间,有国子监毕业出来的学子,在考核中简直是啥也不?通水平太差。永乐帝怒了,有圣旨明发:“凡弟子员再?试不?知文理者,并罪其师,发烟瘴地面安置。”[1]
就是说?学生学不?好,老师也有罪,得?被发配边疆去。既如此,这?就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也正因如此,王振等人倒也没再?理会他们。
这?也是旁人唯一能做的事了:起码保全了刘公的子嗣,以及给他们家一份生计能养家糊口。
作为一个普通的讲师,刘钺是没有笏板的,但在王竑扔笏板之前,他已经挽好了袖子越众而上。
六年了。
父亲已经死了六年了,但刘钺至今还记得?,捧着血衣裹着的父亲断臂一路走回家的心情。
六年来,生父的血从掌心滴落的感觉从未消失。
直到此刻。
与拳上仇人的血汇聚在一起。
像是一点火星落在一大堆的干草。
沉默肃立的群臣,一拥而上。
*
“血债当由血偿。”
姜离分享的是猫猫视觉,颜色当然?是不?太对的,于是越发像看?一部诡异色泽的恐怖片。
在她第一次看?到马顺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问题。
将来是走司法程序将此人下狱审讯,还是依旧将他送出去给群臣群殴?
前者,符合正常的流程。按理说?,没有人应该绕过?大明律法私自审判。甚至按照大明律,在官员真正定罪前,被审的时候还能有个座位呢。
但后者,所有人都会很痛快。
不?止报仇的人,还有旁观的人。
姜离心知:很多恶人其实是非常胆小的。他们会肆无忌惮对别人举起屠刀,用刻毒的手法折磨旁人。但在他们自己面临痛楚危险时,却是极端害怕的。
大约是在他们心里,只有自己是人,旁人都不?是。
若不?能身临其境,他们永不?能体会。
行凶者残忍地折磨了受害者,他至少?应当感受一下绝望和痛苦。
姜离在脑海中跟爱猫聊天:唉没办法,谁让是昏君呢,咱们就做点昏君该做的事吧。
走什么大明律。
这?正统年间的大明,颠倒事之多,又何?必在此计较律法道理。
眼前的瓜子皮已经堆起了一小撮。
姜离手里还拿了一枚椒盐味道的瓜子,尖端敲着御案,看?着群臣的进程——
“不?过?……今日两者说?不?定能同时出现呢。”
她从猫猫的眼中看?到了终于到达现场的于谦。
而在这?之前,还有英国公张辅在控场。
毕竟,在乾清宫门?口打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和打死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是完全不?同等级的罪名。
‘打’这?件事,是很可以春秋笔法的:从打,变成对打,那可就是双方都有错法不?责众。
姜离看?着猫猫屏幕:“看?他自己造化吧。”
其实,要是直接被打死,对马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啊,不?然?今日后,他肯定要被扔到牢狱里去经历审讯,最后估计还能得?到一个凌迟的应有结局。
**
于谦因为安排成国公出京城的军务,到的晚了一些?。
来到乾清宫门?前的御道时,原以为他今日受的冲击已经够大了,但眼前的一幕还是令他有些?震惊到了。
文武百官们都挽起袖子,手上拿着笏板在抽人,腿下在毫不?犹豫地踹人。
‘人’,就是现在已经倒地的马顺。
而令于谦惊讶的除了斗殴,还有——郕王居然?被裹挟进去了。
明朝官服虽是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但除了补子外,一打眼看?去是很像的。而在一片差不?多的官服中,夹杂了一个显眼的亲王服。
朱祁钰觉得?很荒唐,这?世界上一切都很荒唐!
他原本只是安静地站在乾清宫门?口的影壁下,看?着肃立不?退,宁愿不?吃不?喝在这?里打地铺也要劝陛下勿亲征的群臣。
然?后……一切就发生的太快了。
马顺出来,斥呵群臣,板子糊脸,蜂拥而上。
朱祁钰在震惊中,看?着老英国公反其道而行之,向他走了过?来。
张辅心中认定:一旦朝臣们动手,打了皇帝心尖上王先生的狗,皇帝只怕要恼火责罚群臣。
那么,既然?打马顺一下也是错,不?如好好暴揍他一顿,起码出口气。
而英国公直奔郕王来,也是有缘故的:一来郕王要是这?时候转头去汇报此事,皇帝派大批锦衣卫出来镇压可怎么好。
二来,郕王身份贵重,是皇帝唯一的弟弟,皇帝从来就是个任人唯亲的偏私性子。朝臣们或许比不?过?王先生的狗,但亲弟弟还是不?一样的。反正打的又不?是王振,只是马顺而已。
当然?要力邀郕王加入他们。
于是张辅第一时间自发自愿奔过?来‘保护’起了郕王。
“殿下小心!马顺大概是突然?发了羊癫疯,竟然?在乾清宫门?口动手殴打朝臣,简直是丧心病狂。殿下千金之体,可别被此人冲撞了。”一边随口给马顺扣上打人的大帽子,一边把郕王牢牢圈在自己身边。
虽然?老英国公七十?五了,但戎马一生硬朗矫健,胳膊如铜浇铁铸一般,当场给年轻的郕王殿下固定住了。
朱祁钰:……老将军不?讲武德!!
‘保护’郕王之余,英国公也实在看?的腿痒,也过?去踹了两脚。英国公和亲王所至之处,旁人还给他们让了条路。
朱祁钰就这?样被英国公也卷了进去。虽说?他也跟着踢了马顺几下,是挺开心的没错。
但看?着眼前面目狰狞,完全不?似往日在朝上风度翩翩的文臣武将,朱祁钰还是觉得?魔幻极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一天,到底能不?能结束啊!
*
于谦穿过?这?片战场跟英国公和郕王会和,实在是很不?容易。
毕竟当一群群情激愤的人挤在一起,真的是难免误伤。
好在拜大明的科举制度所赐,所有府、州、县学不?但设置文化课,还会设置骑射课程,考得?好也能加点分,所以文臣多少?都有点功夫在身上。*
而于谦之前外放十?九年,在各地经历事情不?少?,身手也不?差,绝不?是弱不?禁风的文人。
因此有惊无险地挤到了张辅身边,没有受伤,只是袍袖被扯破了。
“殿下。”
“英国公。”
张辅见他到了,就把手边的亲王交出去:“劳烦于尚书看?护好殿下,老夫去止住群臣。”
于谦毫不?意外,将郕王安置在身后对张辅道:“待会儿我会去面圣向陛下陈情此事。外面的事儿就拜托国公了。”
很简短的对话?,但两人均是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由刚刚出现在这?里,唯一没有动手(对此于谦也心内十?分遗憾,无论是李祭酒还是刘公都是他敬佩之人)兵部尚书去面圣回禀此事。
英国公则在外制止群臣。
主?要是事态也有些?失控了,后面的朝臣打不?到马顺,纷纷开始投掷自己的笏板以及怀里的东西,甚至还有官员扔出了自己早起私藏在袖内的糕饼。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王竑的准头,于谦刚才?就差点被打到,站在前面的户部尚书王佐,更是已经被一块友军笏板误伤,退出了战圈。
但……这?只是表面的分工。
两人的言下之意,却不?只是如此。
见英国公去到马顺旁边,去检查马顺的生命体征,发现马顺奄奄一息还有口气后,英国公就站在了马顺最近处不?走了——于谦便知道他跟英国公是心有灵犀地领悟了对方的心思。
于谦进去陈此事,能把罪名都扣在马顺身上,不?殃及群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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