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考核的标准就放在那里了,这些孝廉学识浅薄通不过考核,与考试与什么关系?他们若是有真才实学,那些试题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各位也别在太后圣上面前装委屈,你们自己看看那些考生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郁郁乎文哉’写成‘都都平丈我’,孔子听了都惭愧有这样的徒子徒孙,还当孝廉为天下楷模呢,不如回去种粟米。”
“你……你……孝廉乃是取孝子廉吏,岂可因文而废人?本为取德为天下楷模,但最后以文取人,岂非本末倒置,缘木求鱼?”
“此言差矣,纵观朝堂诸公,名闻天下者文必达,如杨公、李公、虞公、挚公、许公……”
“此次河内郡的孝廉陈公亦是名闻乡野的大贤,然而因为考核被遗漏在外,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吗?”
“呵……陈公,有何著作?有何卓行?有何徒弟?”
刘隆看着下面大臣你来我往的争吵。一群人吵吵嚷嚷,吵到最后也不罢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若非两拨人都克制,只怕就要挥着笏板打起来。
这大臣说起“陈公”脸上泛起崇拜的神情,朗声对同僚道:“陈公出自河内郡,父亲去后,家中资产分毫不取,只取了母亲奉养,晨昏定省,亲尝汤药,乡人无不称赞。”
与他相对的大臣丝毫不以为意,谁还不是道德标兵咋的?
就在座的大臣中有推财让兄弟履历的,就有好几个。
明白人对推财的门道知道得一清二楚,兄弟拿了钱财
,自己要了名声,然后被令长征辟入仕。当然,其中也有真情实意者,但推财确实能带来结结实实的好名声。
晨昏定省那是礼仪之家必备的,亲尝汤药大部分人都能做到。他也是闻名乡里的大孝子哩。
这“陈公”举止寻常,又无才名加持,不过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孝廉罢了。
大臣看到对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嘴角弯起,放出大招:“大汉连年水旱蝗震,陈公家道中落,日渐困窘,但羹饭必母亲先吃然后再妻儿己身。”
“陈媪怜惜孙子,每饭必分孙子。后来陈公家中缺乏粟米,又恐母亲分食儿子忍受饥饿,便忍痛将儿子埋了。”
听到这话,刘隆浑身一震,脑海浮现出“郭巨埋儿”这个典故。
大臣面露得意之色,扫了眼被震住的同僚,道:“谁知陈公往下挖土时,竟然挖出两坛黄金,解了饥饿孤寒。这难道不是上天奖励孝子,是什么?”
“为官者牧民天下,此等为父不慈之人,还请皇陛下圣上降罪以正视听。”反对者言辞慷锵。
虎毒尚不食子,为人父母怎么能将孩子置于死地?
大臣反驳道:“忠臣求于孝子之门,陈公侍母至孝,必当为陛下圣上尽忠。你所言大谬!”
“上天尚且奖励此等至孝之人,更何况人乎?陈公遗贤于野,乃是诸公的不作为。”
“黄金怎么来的尚不清楚,怎么能说是上天奖励这等无稽之谈?”
“大汉尊崇孝道,此等孝子反遭质疑,让俗吏武夫列于朝堂,呜呼哀哉,儒道衰矣。”
“俗吏怎么了?孝廉取廉吏,文吏兢兢业业清廉正直,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廉吏举孝廉,要看才能治绩,又要课笺奏,一点都不比儒生简单。”
“没有武将谁来镇守边关?西羌蠢蠢欲动,南匈奴佯做臣服,鲜卑乌桓夫余屡次衅边。你们文臣靠一支笔治理百姓,武将则是与外族玩命。孰重孰轻,陛下圣上自然心中有数。哼!”
……
下面的大臣几乎全部加入了论战,刘隆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往日端坐的朝臣,各个直起身子,挥舞臂膀,争得面红耳赤。
邓绥面无表情,刘隆看得烦躁。邓绥朝黄门侍郎看了一眼,这黄门侍郎朗声
道:“肃静!”
殿下为之一静,邓绥道:“此事关乎国家社稷,诸公有何意见上表就是。延尉何在?”
延尉出列,邓绥问:“鸣冤鼓一案可有定论?”
延尉恭敬道:“小臣邀了马公、刘公和李公,共同复核陈孝廉落选一案,裁定尚书台审卷无误。陈公试卷上未做一题,只写了‘臣勤于侍奉母亲,无暇为文,唯祝圣上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邓绥颔首,道:“如此看来,尚书台批阅试卷是秉持公正。”
延尉道:“是,陛下。”
邓绥再次点头,看向黄门侍郎。黄门侍郎会意,散了大朝会,大臣们走在路上还在相互争吵。
一人问:“王公何必刻薄,孝廉考核于国无益,徒增人力?”
王公一拱手道:“若真是于国无益,朝廷又怎么会实行?”
“所以,我辈当拨乱反正。”
“哼!时移俗易,人心不古,孝廉未必是孝子廉吏,但能文者必通圣人之言。”受过圣人教化的人一定比一般人要好上很多。
“诸公大谬,以文取人只是小道,高祖皇帝何曾读过书?不也诛暴秦,建皇汉。”
“高祖皇帝有萧何、韩信、张良,叔孙通,你口中的陈公有谁?”
“你……你不可理喻,现在的孝廉考核存在问题,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
刘隆与母后一起回到崇德殿后殿。今日朝中有重大事务,邓绥为刘隆请了假,让他跟随自己处理政务,不必上学。
回到殿内,刘隆和母后叹了一声,道:“大臣们对孝廉考核看起来怨气很深啊?”
邓绥坐下来道:“关系到切身利益,自然有怨气。”
刘隆跟着坐下,道:“这个什么陈公怪得很,父亲死后分家产什么也不要,只取了母亲奉养。他有钱奉养吗?”
江平在一旁接着道:“若他有钱,要么实际上分了家产,要么父亲在时置了私产;若没钱,母亲跟着他岂不是吃苦受累?”
刘隆赞同似的看了眼江平,道:“对了,就是这个理。”
邓绥抬头刘隆,问:“若你该怎么办?”
刘隆想了想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人也要,钱也要。”
“要人做什么?人老了,也不能做活。”邓绥悠然道。
刘隆道:“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好。再说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无论上辈子的妈,还是这辈子的母后,妥妥的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邓绥见刘隆说出的话不假思索,心中熨帖,轻声笑了一下,道:“我看你说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刘隆闻言笑起来,江平则在一边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黄金怎么回事儿?”陆离听到小寺人转述完这离奇的事情奇怪道。
第89章
“要么他爹埋的,要么他娘埋的,要么他自己埋的,总不能是老天爷埋的。”江平听完,随口回了一句。
家中金银藏在地下是很常见的事情,被挖出来不足为奇。
刘隆听了为之绝倒,趴在案上唉哟哎哟地揉肚子。江平不明所以,满脸疑惑,这更让刘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邓绥让陆离端来花果露给小皇帝喝,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刘隆笑道:“就是想笑,连江黄门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朝中大臣难道就没有猜到?怪可笑的。”
邓绥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刘隆,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心中道,小傻子。
邓绥无奈地摇头,吩咐陆离搬来一小摞奏表,让刘隆自去批阅,不要在这里捣乱发笑。
“唉……”刘隆叹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好不容易今日不上学,还不让休息了。”家长请假让学生摸鱼的日子简直美滋滋。
邓绥没听清,问:“你在嘀咕什么?”
刘隆正色道:“我在督促自己为母后分忧。”
邓绥指了指旁边的桌案:“快去批阅,等会儿怕是不得闲。”
母后说话极其灵验,刘隆一本奏表还未看完,就听到太仆过来求见。
邓绥允了,太仆一过来就哭诉孝廉考试不公,违背祖制,望陛下圣上拨乱反正,方不负祖宗之法。
邓绥任由他哭诉,待哭完了,只说从长计议要与重臣商议。太仆见太后没有允口,心中焦急。
只是皇太后执政十数年,积威颇重,太仆不敢强逼,便将目光转移到皇帝身上,又从孝文帝哭到孝和帝。
无奈刘隆郎心似铁,他连供奉宗庙祖宗都嫌花费多想停了,对着太仆推辞年纪小,朝中事务一概听母后和朝臣的。
太仆心中一梗,只好离去,等待再战。然而他出去的时候,与抱着奏表前来的尚书仆射左雄迎面碰到,一双眼睛盯着左雄,都瞪圆了。
就是左雄无事找事,上表请求考核孝廉,以至于到了今日失控的局面。
左雄颔首让路,请太仆先行,然后请寺人通禀,得了许可,进殿拜见帝后。
刘隆对左雄比刚才的太仆要热情,问:“左卿
所来何事?”
左雄将奏表呈上,道:“郎官闻言朝中大臣对孝廉考核颇有微词,上表陈情,言孝廉乃国之栋梁,不可滥竽充数。若不择而任,怕是遗祸无穷。”
“故而下臣请陛下圣上明鉴,三思而后行。”
邓绥道:“将奏表呈上来吧。”黄门侍郎将一摞奏表搬到皇太后的桌案上,邓绥拿出一本翻看,里面全是陈述孝廉考核的妙处。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邓绥看完一本淡淡道。
左雄恭敬地退下,临走时余光瞥见皇帝的贴身寺人去太后桌案上搬自己送来的奏表,心中稍定。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参与孝廉是否考核的大讨论,尚书台颇有些捉襟见肘,只盼着皇帝太后能给予支持。
然而,事情到现在仍悬而未决。世家大族不让步,小世家抱团头铁硬抗。
孝廉若须考核,这些饶有家资的富户还有机会成为孝廉;但若不考核,只怕一丝机会就不会有,只能蜗居乡里,世代为佐吏,为他人做嫁衣。
左雄不管世家之间的争夺,他认定朝廷选官须选饱学质朴之士,而非沽名钓誉之徒。这孝廉必须要考核,左雄心中坚定道。
左雄忧心忡忡地出来,正好碰到太常杨震,拱手见礼,待杨震去了才直身离去。
杨震进了殿内,朝拜过帝后二人,道:“陛下圣上,朝中关于孝廉考核一事众说纷纭。孝廉录取仅数十人,两郡国尚出不了一位孝廉,长此以往只怕郡国人心浮动,天下难安。”
邓绥点一点头,道:“杨公所虑甚是,只是这些孝廉……”
“来人,去尚书台把所有黜落孝廉的考卷取来。杨公学问淹博,你看看这剩下的人中可有补遗。”
不一会儿,一位尚书郎抱着封存的试卷过来,一一请杨震观看。因为时间紧,杨震来不及细看,只跟着批阅的字迹看去,眉头紧锁,血压飙升。
杨震被誉为关西孔子,腹中学问是一等一的,眼界自然高,如今看到这样不伦不类的试卷,着实内心震撼,不可置信道:“这就是大汉的孝廉?”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道:“今年的生源还比往年要好上许多。”
杨震忍了又忍,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府上偶有孝廉拜
访,均为饱学之士,不料其他的孝廉竟然荒废学问至此。”
刘隆悠悠道了一句:“没有学问的孝廉怎么敢去拜访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