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邓绥放下手中的奏表,闭上眼睛支着头,眉头紧皱。她突然感到手中的奏章被人抽走,睁开眼睛,发现是刘隆,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隆儿来了。”
刘隆叫了一声母后,打开手中的奏表,查找让母后忧心的缘故,扫了一眼,有郡国上报蝗灾。
一阵无力袭来,刘隆甚至有一种摆烂的冲动,这破破烂烂国家的皇帝谁爱当谁当。
但是,当他想起大汉的百姓卖儿鬻女易子相食的场景,又默默收拾好心情,继续当这个破破烂烂国家的皇帝。
“母后,事已至此,唯有尽人力了。”刘隆笨拙地安慰邓绥。
邓绥直起身子,叹道:“我已经派谒者敦促吏民捕蝗。”
刘隆点头,道:“母后安排周密。事已至此,母后不要再忧愁,愁坏身子就不好了。”
邓绥听到刘隆宽慰的话,笑起来:“我哪是那么娇弱的人。”
临近秋收,葱郁的庄稼有些已经转成青黄色,宫中的草木也染上了秋意。
午后的秋阳,暖烘烘的,刘隆正在校场学习骑射。
突然,树叶沙沙作响,秋风袭来。
“起风啦?”刘隆将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继续射箭。
“小风,不碍事。”耿晔的眼睛余光瞅着兜楼储,嘴上漫不经心道。
对于不太擅长骑射的刘隆来说,风再小也是大事。他停下来,等这阵风吹过去再说。
这风竟然没停,反而越刮越大,连耿晔都取下箭,嘴里嘟囔道:“这风怎么回事儿?还让不让人射箭?”
云层遮住太阳,光线暗了下来,树木被大风吹得簌簌作响,尘土荡起,树叶狂舞,连马匹也躁动不安起来。
这种天气练习骑马太危险了,骑射师傅赶忙叫人回到室内。刘隆被吹得几乎站不稳身子,还是耿晔将人拉到室内。
“那是什么?”阴泰指着南方黑压压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嘴唇颤抖。
“我看看,这是啥玩意?”探出头的郭盛惊呼道。
“
肯定不会乌云,雒阳没有这么低的乌云。”耿晔斩钉截铁道。
那团黑色的东西越来越近,还能听到嗡嗡嗡的声音。
“是蝗虫!快,把门窗关上!”骑射师傅认出来后大声叫喊。寺人和宫女连忙关门闭窗。
咣当的声音不断响起,一页页长窗被关上,屋内顿时暗下来。阴泰几人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蝗虫,心有余悸,缩在一起。
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蝗虫鸣叫声,刘隆绷着脸,这是他第一次见大规模成群结队的飞蝗。他抿着唇,安静地坐着。
“雒阳城郊的庄稼怕是保不住了。”兜楼储走到门边,踩死几只从门缝里爬进来的蝗虫。
“你怎么知道的?别乱踩,弄脏了地毯。”邓广宗问他。
兜楼储闻言,脚步一顿,随后停下来,转头对邓广宗解释:“草原上也发生过蝗灾,蝗虫遮天蔽日而来,啃噬草场,所经之地,寸草不留。”
邓光宗又问:“不是说蝗虫可以抓吗?朝廷换蝗支出很多粮食啊!”
兜楼储挠挠头,不太清楚大汉的操作,他说:“外面的蝗虫估计要有上亿只,捉不完,也不容易抓。它们会飞,飞得很快,除非骑上马。”
刘隆听到两人的对话,解释说:“这样抱团的蝗虫很难抓,除非拉起大网,但飞蝗吃东西很快,吃完立马飞走,人跟不上。百姓抓到的蝗虫多是蝗蝻和蝗子。”
“古书上说,蝗生九十九子,但实际上雌蝗一生能产成百上千粒卵。这些卵孵化后,成为更严重的蝗灾。”
邓广宗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这些年蝗灾不断。这样的话,蝗灾一直都消灭不了啊。”
刘隆伸手,抓住一只飞到身上的蝗虫,拧掉头放到桌案上,继续说:“除非天降大雨,雨水打湿蝗虫翅膀,泡烂蝗子。”
邓广宗抬头,一道窗户将世界隔开,殿外蝗虫肆意毁灭草木庄稼,殿内光线昏暗。
“这天不是像下雨啊!”邓广宗长叹一声。殿内不知不觉萦绕一股悲愁和无力来。
直到傍晚,殿外有宫人叩门。宫女打开门,一道残阳照向天地,灰白色的石板上残留着或死或活的蝗虫,让人头皮发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这是雒阳城的百姓点燃烟雾驱赶蝗虫。
今夏出现旱灾后,朝廷就诏令郡国多种菽。蝗虫喜食小麦、水稻、粟糜等禾本植物,不喜菽叶。蝗虫不喜菽叶,不代表不会吃菽叶。
不知道今年秋天的庄稼还能不能有收成?
刘隆举目望去,只见残阳如血,一群落单的飞蝗鼓动着翅膀掠过宫殿朝南飞去。
第47章
刘隆脚步沉重地回到崇德殿,心情低落。崇德殿已经打扫过了,地上依然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污迹,那是蝗虫尸体留下的痕迹。
殿前的两株海棠树树叶啃得稀疏,看起来十分萧瑟。
刘隆闷闷不乐地回前殿换衣裳,他的衣服靴子上也都有蝗虫的污迹。
刘隆换下衣服靴子,在宫女将要把靴子拿下去的时候,刘隆叫住她。
“把靴子留下,你去拿一块旧布把这双靴子包起来。”刘隆对小宫女说道。
小宫女依照皇帝的命令,从糊鞋底的旧布堆里找来一块旧窗纱,将靴子包好,问:“圣上,这双靴放到什么地方?”
刘隆接过靴子,点头让小姑娘退下,转头对江平说:“你把每月拿的那只匣子拿来,我把靴子放进去。”
江平听了,伸手从架子上取下那只木匣,里面放着刘隆从上林苑回来写的关于民生多艰的感悟。
江平把匣子打开,想起之前皇帝说的话,问:“这也是圣上的初心吗?”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将靴子放好,盖上匣子。匣子涂了漆,黑底大红藤蔓纹,箱扣做成兽头模样。
“等将来某一天,我看到这双鞋子想的不是今日遇到的蝗虫以及受灾的百姓,而是这双鞋丑陋肮脏难以入目,那说明我已经变了。”刘隆语气凝重。
“我希望自己不忘初心,永远像现在这样。”刘隆说完,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摊手对江平坦然道:“然而,人心易变,能一直保持初心的怕只有超凡之人吧。”
“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江平听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圣上才不是普通人呢。若圣上是普通人,那天底下的人是什么?凡俗庸碌之人?愚昧不堪之人?”
刘隆听到江平安慰的话,仍然摇头,舒展下手脚,抬脚出门:“咱们去后殿,见母后去。”
刘隆一行去了后殿,一进殿门,就看见皇太后正在处理奏章。
“母后……”刘隆仿佛刚归巢的幼鸟,不再强撑,脸上流露出愁闷的神情,蔫蔫地叫了一声,有气无力。
邓绥抬头看到刘隆的神色,心中一惊,她从未见过刘隆如此低落的样子。
于是,邓绥转头让曹丰生和马秋练下去用饭,然后招手让刘隆坐在身边,温声道:“隆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被蝗虫吓着了,还是在担忧百姓?”
刘隆没有回答,闷声闷气道:“为什么别人当皇帝时风调雨顺?偏偏到我了,就连年水旱蝗震,没一年消停的。”
邓绥听到,一阵阵酸苦袭来,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笑,但这笑容出来后,却渐渐变得苦涩不堪。
邓绥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发,用干涩的声音安慰他:“隆儿,你曾说过‘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或许大汉在等待隆儿这位圣人呢。”
刘隆缓缓道:“如果为了迎接圣人,大汉才天灾无常,那我情愿没有这个圣人,而且我也不是圣人……”
收拾这个残破河山的是母后,不是他。
邓绥闻言,喉咙发痛,仍笑着继续安慰他:“说什么傻话呢?隆儿很好,会是一位好皇帝。尽人事听天命,你前些日子和我这么说。今日你怎么就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邓绥的声音中带着笃定,又让刘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蝗灾的消息陆续传来。这群蝗虫因势乘风一路向南,伤稼无数,尤其是江淮地区。
邓绥下诏减免或者免除受灾地区的田租,并赐民爵。
赐民爵是一项带有普惠性质的社会福利。前汉为抚慰民心或遇到皇后太子册立等喜事时都要赏赐民爵,东汉承袭此俗。
汉承秦制,施行二十等军功爵制,构造了社会秩序体系。虽然汉代土地私有,允许买卖,但不同爵位的人占有土地的限额是不一样的。
庶人田地的限额是一顷地,第四等的不更是四顷。除土地外,宅基地也有相应的规定。
爵位累积到第四等的不更还能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役。随着爵级的升高,服役的年龄也会随之提高。爵位还能抵罪,特殊的时候朝廷还允许爵位买卖。
前汉平均下来每六七年就会赐一次民爵,每次赐一级或两级。后汉承继前汉,赐民爵的频率与前汉类似,赐民爵以两级为多,面向天下男性,包括未成年男子。
按照这样的频率和每次赐民爵的级别,若有人活得足够长,是不是会积累到列侯?
刘隆了解到
赐民爵这项政令时,曾有这样的疑惑。大汉封侯严格,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其实,男子受赏的爵位累积到公乘,就不能继续往上升,所得的爵位可以转移给儿子、兄弟或者侄子。
赐民爵虽然能给百姓继续活下去的盼头,但这毕竟是未来的事情,现在更严重的是百姓当下无粮。
没有当下,何谈未来?
关东和江淮,尤其是江淮地区,夏季大旱,秋季遭蝗。
这些地区百姓的生存让邓绥忧心不已,秋日还好,尚能找到草实野果野菜充饥,但冬季和来年春季呢?
这些都是邓绥必须提前考虑的问题,若事情临门再考虑,那时恐怕要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了。
为了防止人相食的惨状发生,邓绥下诏从长江以南的桂阳郡、零陵郡、丹阳郡和会稽郡等四郡调来稻米送到江淮几郡,赈济百姓。
赈济的同时,邓绥还下诏鼓励百姓南渡长江移民就食,但百姓多不愿。
家中虽然干旱,但有房屋可居,熟田可种,床榻瓦罐瓢碗可用,这些对于百姓而言大概就是所谓的“破家值万贯”。一些东西看着便宜,但真要置办齐全怕是不便宜。
然而,若移民到不熟悉的江南,且不说路途上遇到的凶险,就是开垦荒地和重建房屋,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精力、时间和钱财。虽然朝廷有补贴,但杯水车薪。
从短期来看,移民开垦荒地的风险要比呆在老家大。从长期看,移民江南最主要的原因是江淮连年干旱,但谁又能保证移民到江南就不旱了呢?无怪乎百姓不愿意移民了。
刘隆看完郡国发来的反馈,感叹道:“要是国库有钱就好了,谁去江南,一家发一套农具,一头牛,免五年田租,保管他们抢着去。”
然而实际情况是,国库一点多余的钱都没了,甚至连一些大户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隆本来还想试试以工代赈,但是用来赈济百姓的粮食紧缺,仅能维持百姓的生命,再让饥饿的百姓去挖渠做工,那就是逼人去死。
刘隆叹了一口气,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真是太难了。
百姓不愿意移民,邓绥又下诏戒令郡国听凭百姓居留,鼓励百姓垦荒耕种,借给百姓种子农具和耕牛。
这
次大规模的蝗灾,范围比不上之前,但造成的影响却远超于前几次。
无他,朝中的公卿大臣亲眼目睹蝗灾的惨烈,不只他们园林中的草木被啃噬一空,连京郊的庄园也减产十之六七。
一些受灾严重的庄园甚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许多人日夜哀嚎。身受切肤之痛的公卿百官彻底贯彻了朝廷挖蝗子抓蝗蝻换粮的政策。
不然的话,来年再来一场蝗虫,他们的庄园又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