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去年来京孝廉一共二百二十二名,一名作弊黜落,二人落榜,共有二百一十九名孝廉参加最终考核。
高景进了考场,他穿着棉袄,往考棚里一坐仍然感到十分寒凉。兵士将考卷发下来,高景先把帖经做了。帖经就是完形填空,或留上句默下句,或留下句写上句。
这帖经比初试难多了,不仅有正文填空,还有默写笺注,题量超过初试的一倍。高景对经文烂熟于心,花费了一个时辰才填完。
帖经之后是策论,高景扫了一眼,原来是关于如何赈灾的文
章。高景心中荡漾了一下,据说陛下和圣上会亲自阅看试卷。
若是入了这二位的眼,说不定能一飞冲天,不必从郎官做起。高景和费宣既然能被选为孝廉,都年过不惑,早一日入仕最好不过。
高景打起精神,用心写了一篇救灾的策论文章。这些年大汉水旱蝗震,关于救灾的流程,高景十分熟悉。
中途考场发了热水,高景将携带的干粮抓起来泡进热水里,胡乱应付肚子。
薄暮降临,天色渐暗,外面响起了敲锣的声音。兵士们举着火把过来收卷,试卷统计无误,尚书令才下令放人出去。
高景找到费宣互相搀扶回到传舍,没有对答案,倒在榻上睡了昏天黑地。
自从初试后,他们就一直努力学习,即使在新春也没有放松,现在终于考完可以休息一下了。
次日一早,两人对完答案,懊恼不已,二百道帖经里,他们各自错了两三个。
“真不怪我啊,我从小开始就那么学的,没想到是衍文,明明考前记住了,但一紧张下意识地还是写错了。”
“谁又不是呢。”
唉。
高景和费宣双双叹气。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邻郡的孝廉,邀两人对答案。高费二人过去一看,大约几十人,天南地北的都有,不得不佩服邻郡孝廉的社交能力。
众人有说错十个的,有说错十几的,甚至还有一脸懊恼地说错几十个的。高景和费宣随大流地说错十几个帖经,然后一脸疲惫焦虑地回来了。
“真羡慕边郡那些不用参加考核的孝廉啊。”高景忍不住心生羡慕道。
费宣摆手道:“还是算了,你又不是不知边郡前些年被祸祸成什么样子?妻离子散,朝不保夕。”
高景一听也是,道:“外面草木萌发,咱们明日一起去踏青如何?”
费宣笑起来:“踏青是早了些,但出去转转也好。”来了之后一直呆在传舍,简直将人闷坏了。
雒阳是人烟阜盛之地,好好游览一番才不负这次出来一趟。
次日一早,高景和费宣出了传舍,相伴先去南北市。一路上,只见宅邸高起,楼阁亭台若隐若现,华第之间又夹杂着杂乱的土黄色屋子。
费宣
看到低矮的黄泥茅屋,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没想到雒阳这样的大邑,竟然还有和东莱郡一样的土屋!”
高景顺着费宣的目光看过去,道:“是啊。京师连年水旱蝗,只怕这里的百姓生活也不易。”
他们青州受灾的情况要远轻于司隶。
两人一路往前走,突然一处空地上围满了人。
“这是干什么?”高景拉着费宣上前,只见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对着纸喇叭大声嘶吼:“大家排队领取赈济粮,不排队不给发,大家按坊里排队!”
高景拉住一人要问,那人赶忙拂开他的手,急道:“我得去排队。”说罢,急匆匆塞进坊里的队伍。
高景一脸错愕,想要上前查看,又被百姓挤到后面。他和费宣被人群推攘出来,灰头土脸,只得走远站在一边。
待众人排好队后,高景和费宣这才发现刚才百姓围住的地方垛着粮食。
“老翁,这是干什么?”高景走到队伍旁边问一名老者。
老者看了眼高景的衣着打扮,道:“朝廷念在去年水旱,给贫民赐了粮食。你们不是雒阳人吧。”
高景拱手道:“我们来自东莱郡。朝廷是专给雒阳的,还是受灾的郡县都有?”
老者听到二人来自东莱郡,随意了许多,道:“我听说去年受灾的郡县都有。家里现在揭不开锅了,正好朝廷发的粮能续上。皇恩浩荡,太后圣上英明。”
高景看着老者充满希望的眼睛,突然一怔,回过神来和一脸感慨的费宣离开此地。
“国家连年岁旱蝗震,又逢兵戈,至今未有大乱,全赖陛下和圣上仁善。”高景叹息,费宣也跟着感慨。
两人继续往前来到南市,刚一踏入就感受到里面热闹的气息,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
商品琳琅满目,令二人目不暇接。只可惜他们买书已经花了大部分身家,现在身上几乎没了钱,若想要回到东莱郡,只怕还要举债。
想到此处,高景下意识地捂紧钱袋,心中默念,看过即是拥有。
“石蜜石蜜,上好的石蜜,从合浦郡运来的石蜜!”
费宣一听到石蜜,拉住高景就往前面挤,挤到最前面就看见一个冻得呲牙咧嘴的南蛮商
人穿着蛮夷服饰正在叫卖,他们的摊位前摆着几袋子散发着甜香浓香的石蜜。
“多少钱一斤?”费宣问。
买石蜜的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回道:“十六钱一斤,三十文两斤,量大优惠。”
费宣咬咬牙道:“给我来半斤。”
卖石蜜的一顿,随手从袋子中舀出来一些,给他称了半斤,道:“这是半斤,承惠八钱。”费宣数了八个钱给他。
两人出去后透了一口气,费宣道:“这石蜜比东莱郡的要便宜,要是有本钱买些弄到东莱郡,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高景道:“你这是让人家赚了一笔,我听说在岭南,这石蜜就像地里种的果树,在本地价格低贱,到了雒阳竟然是羊肉价格的两倍。”
费宣将石蜜收起,对高景的话不以为意道:“物以稀为贵。荔枝在岭南也是唾手可得,但在京师那可是一颗值千钱。”
“你说的也是。”高景说完,揶揄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吃甜的,将来何不去南方做官?”
费宣听完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极好,笑道:“未尝不可。”
两人继续挤着往前,看见了十多个外族售卖土特产的摊位,有石蜜、珍珠、锦缎、玳瑁等。
怎么这么多蛮夷?高景心中疑惑,他找了管理南市的官吏攀谈才知道缘由。
原来年底南方蛮夷过来庆贺,这些卖东西的商人就是他们带来的。
“他们卖这些可赚钱呢。前几日我还看蛮夷的渠帅扫荡了几家绸缎铺,大包小包的,真让人羡慕。”小吏叹道。
高景听完,心中一动,默默算了一笔账,这些渠帅过来朝廷要赏赐东西,像南匈奴使团每年大约要赏赐一千匹帛,南匈奴贵族要赏赐一万匹帛。
这些蛮夷每个部落的人不如南匈奴多,每个使团过来至少要赏赐几百匹帛,朝廷管吃管住,所有部族的赏赐加起来,不知道朝廷要花去多少钱。
年年如此,恐怕将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高景感叹一声,想到刚才排队领取赈济粮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低声道:“这得多少钱啊。”
费宣面露微笑,赞道:“朝廷这个计策好啊。”通过经商和利益,将蛮夷和中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
这有利于蛮夷的教化,没看到那些人都在说官话了吗?只要有了交流,双方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就会有更加合适的解决办法。
而且这些蛮夷种植柘熬石蜜,据说柘林一望无际,他们肯定吃不完石蜜,就要售卖出去,售卖的对象当然以华夏居多。
若他们想要作乱,只怕那些渠帅舍不得这些巨大的利益呢。
高景小声道:“国都百姓犹三餐不继,蛮夷却绫罗绸缎怀抱千金,朝廷还要赏赐使团。你说这好到哪里去?”
费宣摇摇头,不赞同高景的话:“你难道忘了平定诸羌之乱朝廷的花费了吗?除了诸羌之战,还有南匈奴之战,且不说将士的阵亡伤残,单说这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
“朝廷怀柔羌胡蛮夷,化干戈为玉帛,这些花费相比于战争就是个小头。”费宣扯了扯高景的衣袖,指着一个方向让他看:“那个南蛮的随从包袱里背的好像是书。”
“书?”高景惊讶地看过去,只见那棱角确实是书籍的模样,衣着华丽的南蛮青年手里还摇着一把绘着蕙兰的折扇,有几分读书人的温雅。
费宣接着道:“这些人教化之后就和华夏人完全没区别。东周时,秦与戎狄同俗,被诸国认为是虎狼之国,但现在的三辅可是大汉重地。”
高景闻言如醍醐灌顶,拱手向费宣道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费宣忙笑:“不敢当不敢当,等过段时间你就知道这些了。其实,蛮夷之中有衣着锦绣者,也有衣不蔽体者,就像我们一路走来既看到了高楼华宇,也看到了泥屋矮墙。人啊,哪里都有穷的,哪里都有富的。”
高景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念到自己见识浅薄,于是道:“咱们明日去拜访挚公好不好?”
“挚公不是不愿意见人吗?”费宣不解高景为什么还做无用功。
高景道:“现在未必不愿见。不管见与不见,咱们试一试又不费什么。”
费宣道:“那咱们明日过去?挚公不愿意见人,咱们就去拜访杨公李公,杨李二人也是学问卓越人品贵重之人。”
孝廉复试的结果很快出来了,二百一十九人中取中一百二十名,其中高费二人名列其中。
刘隆事情不多,
他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一一看了,这次考生的质量确实比上一届要好上很多,但邓绥和刘隆却有意压缩了录取的名额。
以后除了孝廉考试,还有明经、明法、明算、武举等考试,多渠道人才获取,为了避免官员冗烂,二人有意将孝廉考中的名额维持在百人左右。
今年有去年录取人数的八十七名打底,录取人数为一百二十人并不显突兀。
这些孝廉将会进入郎署观摩朝政,以待时机正是成为朝廷官员。
忙完这宗事后,刘隆起身,想要享受这春日的美好,但一想起现在滴雨未下,心情不禁变糟糕起来。
他出了德阳殿,扶着栏杆眺望远方,宫中一片桃红柳绿,生机盎然之景,丝毫不见干旱带来的阴霾。
几名宫人抬着水桶进入刘隆的视线,只见他们拿着瓢一瓢瓢给花草树木浇水。暖暖的春意顿时多了几分躁动和不安。
天空湛蓝湛蓝的,就像透明的镜子,飘着几朵白云,几只燕雀偶然从高空中略过。
“咱们出去走走。”刘隆为这次的春旱忧心,于是叫上江平出去散步。
刘隆现在身姿挺拔,恰如一丛翠竹,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的青春活力。江平准确地落后刘隆半步,以示尊卑,又能很好地和皇帝说话。
德阳殿在北宫之南,临近官署,却离北边的禁苑稍远。南部适合工作,北部更适合生活。
“又是旱灾啊。”刘隆边走边和江平说话:“我最怕旱灾,久旱必蝗,久旱必震。”
两人关系极为亲近,江平没有阿臾奉承,实事求是地回道:“今年蝗灾未必有。去年秋季那场大雨水,多少蝗子都能泡烂,再加上冬日里的几场雪,侥幸存活的蝗子也会被冻死。”
“至于地震嘛,尽人事,听天命。”江平道。
地震非人力所为,只能在灾后及时援救,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刘隆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身后跟了一群的宫女和寺人。走过宫殿俨然的区域,热闹的春意争前恐后地跳入眼帘。
两岸垂柳初出新芽,桃李杏花竞相绽放,草地上起了一层绒绒的绿色,耳边传来鸟雀的鸣叫,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气息。
刘隆看到这些郁郁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京师的灌溉水渠这些年都在修缮,宿麦之所以旱,一方面是近两月滴水未下,另一方面则是春季河渠少水。
地震更加不可控制了。
刘隆折了一支柳条,看着上面嫩绿的新芽,挥舞了几下,对江平说:“殿里缺了些颜色,你让人弄些时令的花放到室内,看着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