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有人在关心他,惦记他。
“我现在很好。很好。”江平抬起头注视着刘隆的眼睛。
刘隆点头,不放心道:“当你觉得不好的时候,千万要告诉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过得好。”
亲人?!
江平的眼睛顿时酸酸的,蒙上了水雾,声音带着艰涩:“我才不是圣上的亲人呢。圣上若这么说,王阿姆也是你的亲人呢。”
刘隆摇头否认:“王阿姆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人,但不是我的亲人。我总觉得我与你亲近得很,与旁人不同。”
江平心中又是一暖,嘴上却不认道:“估计圣上对王阿姆也会这么说呢。圣上,喝的水凉了,咱们回去吧。”
“好好好。”刘隆了解江平的别扭,起身一起出了水榭。
春风迎面吹来,带着池水的温润。
江平在刘隆转身后,飞快地用手抹了眼睛
,跟在刘隆身后,小声道:“陛下说你十六岁就纳妃呢。”
刘隆在前面叹了一口气,这是做皇帝的烦恼啊。
他又不能拒绝,若是他拒绝了,大臣还以为皇太后压着不让他成亲,想要继续临朝执政呢。
天知道,刘隆对于母后执政掌权抱有强烈的支持态度。母后一来处理政务做得很好,二来也没起过动他皇位的心思,三来刘隆觉得现在的他确实应付不了那群老奸巨猾的大臣。
江平继续道:“圣上,虽然还有两年,但是圣上若真只要一人,最好找个合心意的。只是……”
刘隆停住脚步让他上前,道:“有事说事别吞吞吐吐。”
江平的脸上流露出笑意:“这两年中圣上能找到合心意的人吗?”
刘隆闻言一震,露出猝不及防的神色。
江平继续道:“咱们与前朝不同,世家女才能为后。世家女都在高门大户里,圣上你能见到吗?”
当然是见不到,刘隆又不是荒淫的皇帝,跑人家家里相看女儿。
“即使见到了,短短的一面,圣上能确定她们的品行吗?”江平又道。
“别说了。”刘隆觉得自己的小心脏上被江平扎满了箭。
江平仍然继续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圣上要找品行好,又要会处理朝政,只能从……”
江平停顿了一下,朝崇德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刘隆看到后有气无力道:“别说了,再说罚你吃饴糖粘住嘴不能说话。”
江平果然停住嘴,没有继续下去。刘隆告诫道:“不许说出去,我……我自有办法。”
江平道:“那圣上和陛下自己去说。”
刘隆:……
“那你拣着说,不许说不能说的。”刘隆无奈道。
与其将来母后选个不和脾气的人,还不如直接把要求说了,至少大差不差,以后还能培养感情。
“好。”江平爽快地答道。由他和陆离做缓冲,避免了太后和皇帝直接交流的尴尬。
皇帝长大了啊,江平心中感慨。
晚上,邓绥就听到了小皇帝的要求,笑着摇头道:“隆儿这个孩子,若非有江黄门逼着,只怕他还不一定开口说。”
陆离将外面的灯吹灭,只留室内一盏,朦朦胧胧透着温馨,转头朝皇太后笑道:“江黄门确实立了功。圣上的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皇帝没有像某些人利用后宫大肆拉拢权臣获得支持,反而将婚姻交给自己操办,邓绥受到这样的信任,既是欣慰又是感动。
“慢慢来,总要为隆儿选个可心的人儿。”邓绥笑道。
次日一早,刘隆洗漱完毕去上学。经过一天的休假,他这些同学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阴泰屡次摩挲腰间的荷包,郭盛极为爱惜身上的衣服,邓广宗正在画花样,梁不疑在看一本满是秀雅字迹的小册子。
自己与这几人相处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们的脾性?
阴泰骚包喜好华衣美服,那个荷包平平无奇,却独得他芳心,一定是佳人送的。
郭家虽然不如光武时显耀,但不至于爱惜一两件衣服。还有邓广宗和梁不疑,这两人之前一个爱画风景,一个喜读孤本,现在行为迥异。
不是恋爱降智,又是什么?
周围弥漫着小情侣的酸臭,而刘隆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春天到了啊。”刘隆感慨一声。
“圣上,春天都快过去了。”听到刘隆感慨的刘翼提醒了一声。
刘隆摇头晃脑道:“堂兄,这你就不懂了。”
春天确实要过去,时光落在暮春,渐入初夏。
下学后,刘隆回到崇德殿做功课。邓绥心血来潮,将刘隆写好的功课拿起来,上面是一篇短赋,论述了亲贤的重要性。
刘隆的文采不算出众,在几位大儒老师的教导下也只是中人以上的水平,但短赋读起来质朴可爱,朗朗上口。
刘隆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得,问:“母后,这个赋写得怎么样?”这可是他琢磨许久才写成的短赋。
邓绥笑着摇头说:“我对辞赋一道不太通,樊女史倒是写得好。”
邓绥说着,招手让侍奉笔墨的樊嫽过来阅看。樊嫽忙放下笔墨,走过来接过短赋,仔细看完后道:“圣上直抒胸臆,立论卓绝,在陈述叙事上尤为擅长。”
邓绥含笑:“你向来拟诏工整,说说这篇赋中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樊嫽微微一顿,想了想道:“这篇文章别处都好,只是韵脚有些不协。”
刘隆点头,他是学过韵脚,无奈是“一学就会一用就废”的情况。
邓绥道:“你可会修改?”
樊嫽看了眼刘隆,只见刘隆含笑点头,才道:“请陛下和圣上允我一试。”
皇帝性格温和仁善,从不为难宫人,对她们这些女史没有丝毫轻视。樊嫽为皇帝改文,心中倒是没有惹怒皇帝的顾虑。
她已经看明白了皇帝的禀性,只要别人说的有道理,即便是骂他,他估计也会唾面自干。
樊嫽将短赋拿回自己的位上,尽最大的可能少改文字,思考半响,提笔改了几个字,然后递还皇太后。
邓绥看完,笑着传给刘隆。刘隆接过来一看,只是略改动几个字,这篇赋瞬间变得雄辩顺畅,让人不得不感慨文字的魅力。
“樊女史可谓是一字师。”刘隆丝毫没有感到尴尬,反而称赞起樊嫽来。
樊嫽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圣上称赞。这一字师是什么典故?”樊嫽从未在书上看过这个典故。
刘隆扶额,笑道:“不是什么典故,达者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一字师就是指像女史这样善于修改诗文的人。”
少年的面容在烛光显得格外得秀雅,一双眼睛星灿月朗,脸颊漾着两湾小酒窝,柔软而又可爱。
樊嫽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谦虚道:“圣上缪赞了,若无圣上锦绣文章打底,即便是大儒名家也不能改。”
刘隆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樊女史向来直言,她的话一定可信。
邓绥的嘴角弯起,深藏功与名。她就说嘛,像隆儿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樊嫽给刘隆和皇太后道了一声,然后回到位上处理奏表。刘隆则将樊嫽修改后的内容,重新誊抄一遍做提交的作业。
他这次一定比梁不疑写得还要好。
邓绥待刘隆抄完,问他道:“你几位师傅不仅要校书,而且各有本职工作,又要教导你们,而我又有政务要处理。樊女史学问好,不如让她辅导你课后作业如何?”
樊嫽听到这话,心脏蓦地一停,她自然明白皇太后这话背后的含义,她的
手心出了一层汗。
原来她也可以啊!
樊嫽的心又重新砰砰地跳动起来,她在年幼的时候憧憬过未来与夫婿描眉作画的生活,但未婚夫的死却打破了一切,让她和父母陷入尴尬的境地。
进了宫做女史,高大的宫墙似乎也将那层少女怀春阻挡在外面。
樊嫽对未来的期待,莫过于像曹大家那样得到皇室器重,以后太后没了在宫中继续当女史教导宫妃,或者带着宫中的赏赐回到家中奉养双亲至老。
现在一条新的道路出现在眼前了。
“啊?”刘隆几乎被烫到一般,忙道:“不用不用,女史处理政务繁忙,我自己就能应付课业。”
天啦,每天都几个老师重点照顾,朝臣时不时上书劝谏,若晚上再来个课后辅导,即便刘隆再好学,也不得不感慨这是什么样的人间疾苦!
绝对不要课后辅导!
邓绥闻言沉默了,深吸一口气,看到小皇帝避之不及的样子,真想掰开他的脑子看里面是不是缺了一根弦。
刘隆说完,好像这话对樊女史不太友好,又朝樊女史略带歉意道:“我并非说你的学问不好,而是你政务繁忙实在不忍打扰。而且我……我课业尚可,还要跟着母后听政……”
刘隆说着转头看向邓绥,道:“母后,我又不考孝廉,不当大儒,这学业嘛……”
邓绥伸手点他的额头,道:“赶明儿,我把你师傅叫来,问你的情况。”
刘隆丝毫不害怕:“几位师傅对我赞不绝口,绝不丢母后的面子。”
他虽然学业比不上梁不疑,顶多再加个刘翼,但和其他人相比绝对是碾压。
邓绥长舒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罢了,樊嫽你以后继续处理奏表,不用管这个……圣上。”
推掉了课后辅导,刘隆开心地笑起来。
樊嫽抬头,也跟着笑起来,道:“是,陛下。”
夜晚,邓绥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翻看自己的手,纳闷是隆儿没有开窍,还是自己撮合人的手段过于低劣?
暮春天气暖和,月光从草绿色的床帐中浸进来。邓绥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在她听到刘隆对后妃的要求后,蓦地想起了先帝。
先
帝在时,也经常问她朝政上的事情。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邓绥叹了一声,慢慢睡去。
樊嫽踏着月光回到住处后,左右两侧居住的阎雪和耿纨纨还没有睡去。她洗漱完坐在榻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而是凭几出神。
圣上相比于樊嫽接触到的男子而言,相貌、学识和性格都算得上上乘,尤其是性格。
樊嫽很难想象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圣上依然坚持学习,躬行节俭,孝顺皇太后,以及心怀万民。他还拥有一颗为别人设身处地考虑的心。
今天圣上推辞她辅导课业,即便不做什么解释,也是可以的。
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错误,但是他偏偏就直言解释了。
说实话,在圣上拒绝的那一刻,樊嫽感到了难堪和不安,但是圣上诚恳的解释让她如枯木逢春,心情瞬间好了很多。
这不是女史的错,而是他自己不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