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车队再次起了骚动,有骑行的侍从策马跑到队伍前,向景涵汇报了这一状况,公子涵只问了句“确定只有一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摆了摆手,说不用管,继续前进。
说罢复又闭上双目,接着修养心神。
队伍照旧前进,队形稍稍凌乱了些,但大多数人都收回了视线,对于紧紧咬在身后、不断逼近的人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急着传递情报的家仆,或者携赃物而逃的贼人,类似的场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了。
只有楚萸泪水涟涟地扒着窗框拼命向后张望,干冽的秋风吹干了络绎不绝涌出的热泪,让她渐渐能看清长公子的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晕,仿佛是拖拽着满天的红霞,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她被那绚丽的颜色晃花了眼,双手紧紧攥住车窗两侧的木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抛弃一切坚持、一切顾虑,提起裙角跳下马车,义无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
“芈瑶!”
他已近在咫尺,一边勒绳减速,一边扬声高喊,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长时间急速狂奔而凌乱散出的发丝。
以及那双情绪复杂,却又波涛翻滚的昳丽长眸。
“芈瑶,你下来,跟我回去——”
他扯着缰绳,从队尾缓慢靠近,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与她隔着空荡荡的窗户,四目相对。
他的嗓音嘶哑,樱色的唇瓣上因为干燥,外加强风吹拂,裂出了细小的伤痕。
楚萸有些心疼,想将膝上的水壶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又因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请求,而迟迟没有行动。
他周身缭绕着尘土的气味,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们。
楚萸心绪万千,嘴唇喃喃地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着双手紧紧攥住木棱的姿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与高坐于马上的他对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渴望却又抗拒地仰望着他。
她没想到他会追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追来。
难道他,又做出了新的决定?
比如,放弃与齐国公主的联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勾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感到可笑。
她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那样的分量,足以让他对抗全世界。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为了她,与全世界对抗,虽然心底曾隐隐有过类似的期待,然而理智总会在下一秒将它打消。
她很喜欢他,因此不想让他过得艰难,更不想让他与自己父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离他,逃离秦国,让漫长的时间,来抚平一切。
“芈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扶苏咬着唇,第一次以一种略带央求的低姿态,艰涩地说道。
但他显然不擅长于此,声调里仍透着淡淡的强硬,以及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
这也难怪,毕竟长这么大,哪怕是对父王,他都没用过如此语气。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和动脉,喉结因为情绪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传达着内心的狂乱与隐忍。
他在等她的回复,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能和您回去,长公子,您就要大婚了,而我——”
楚萸揉着红肿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我受不了的,所以请您放我走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求您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芈瑶。”扶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娶齐国公主,这一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楚萸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再度泛滥:“可您也在为难我,长公子。”
气氛一时间僵持起来,秀荷从前面探出头,焦急地想要下车保护主人,被郑冀拉住了。
其他车厢也纷纷有脑袋探出。
“如果我娶你为妻,纳齐国公主为妾,你……会答应留下来吗?”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道,以一种怪异的试探口吻。
楚萸仍然摇头,她不会。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我再娶第二个女人,你都不允许,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冷彻了下来,楚萸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仰起婆娑的目光,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伤,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团愤怒。
楚萸瑟缩了一下,心底骤然一片冰寒。
“你以为你是谁,芈瑶?”他唇角爬上一抹讥笑,手指间的缰绳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吗?”
他放下所有身段,翘掉了父王午后的召见,甚至宽恕了她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千里追来,得到的却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绝与得寸进尺的拉扯。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他只感到愤怒与耻辱。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敢这么捉弄他、侮辱他——
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他攥紧缰绳,骨节啪嗒作响,两颊的肌肉抽搐、颤抖,几近怒不可赦。
楚萸被他话语中的讥讽惊呆了,她目光仿佛凝固,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耳旁短暂轰鸣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
队伍大前方,景暄跳了出来,见她被纠缠,连忙疾步跑来。
他的出现,犹如一桶油,铺天盖地浇在了扶苏的怒火上,他恶毒地弯起唇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睨向她,冷漠而又残酷地说道:
“除了身子尚可,多少能取悦到我,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芈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
楚萸眼中涌起屈辱的神色,脸颊红得仿佛会渗出鲜血来,她双唇与双手同时轻颤,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悲愤。
他竟然一直都这样看她……
她在他眼里,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
方才远远看见他追来时,瞬间而起的那股激动与喜悦,现在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就像是不满她的迟钝与呆滞,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拖拽出窗外。
他俯下唇,凑到她软热的耳边,冷冷地,却又充满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芈瑶。”
话音刚落,胳膊上蛮横的钳制便骤然松开,楚萸摇晃着跌落回包裹之中,额发凌乱,眸光飘散而破碎,宛如一只被践踏过的漂亮人偶。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杀人诛心般的声音,耳廓上仍残留着他滚热到几乎烫人的吐息,而留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面色冷沉地调转马头,慢慢地策马向前,走到队尾时,冷淡地回眸,恰好看见她被焦急跑过来的景暄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
真是可笑至极,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追过来,简直丢人!
他能听见全身血液沸腾、倒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回去粗暴地将她掳上马,一路拖回咸阳,用锁链捆住关进庭院深处,他想看看她被斩断全部念想与希望,只能由他决定命运时,会不会还嘴硬地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仅剩的少许理智,压制住了暴虐的念头,他愤然转身,高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向父王请命,在他发兵伐楚的时候,带上他。
现在在楚国,有两个让他很不快的人。他们都曾背叛了他,让他生活在痛苦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肚鸡肠,但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真心被践踏的愤怒。
叔公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以至于惹出如此多的事端,让人哂笑。
虽然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被他恶语相加后,浮现在她脸上的那副悲愤而哀伤的神情,久久地停留在他脑海深处,即便他已经披星戴月驰入了咸阳城门,她仍然还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泫然欲泣着,睫毛簌簌抖动的样子,令他包裹在愤怒之下的那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无聊。
太无聊了。
他愤愤地翻身下马,在月光下,用力地踢了路边水井一脚。
第71章 月信(加了点内容)
◎……◎
楚萸当天夜里发了烧,她躺在秀荷的怀抱中有些神志不清,却坚持不让他们去前方求助。
毕竟寄人篱下,下午还惹来了那样一通乱子,她实在没脸继续麻烦景暄了。
应该只是寒风入体,外加情绪骤然低落造成的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不碍事的。
她现在身上裹着子婴送来的棉大衣——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在秀荷柔软单薄的臂弯中,随着马车摇摇欲坠。
她感到额头沉重又滚烫,身体却很轻,羽毛似的,随时可能飘上天空。
长公子的声音还在记忆深处回荡,她难受地攥紧袖口,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那样赤#裸而又恶毒的话语。
就仿佛他快马加鞭驰骋千里,就只为了贬低她、折辱她,顺便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一文不值。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坍塌,可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只是现在大脑昏昏胀胀的,一丁点儿深入的思考都会让她头痛欲裂。
她只好放弃深究,闭上眼睛,在秀荷无微不至的保护下,慢慢睡去。
她又做了前世的梦。
很短,却信息量巨大。
她梦见孩子被残忍地反复摔死后,她也让人粗暴地拖着头发拉了下去。
胡亥下令将她拔去舌头后车裂,她被一路拖出望夷宫,又哭又笑,接近癫狂,嘴里不停地咒骂、诅咒他,沿途凑过来一位军士模样的人,狠狠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让她闭嘴,不然现在就切了她的舌头。
“你回去当值吧,这女人交给我。”那人凶狠地道,看模样似乎颇有些地位,且口气中透露出明显的抢功意味,拖着她的士兵显然很怕他,诺诺地答应了,松开了她的头发。
她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后背磨得鲜血淋漓,头皮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失去骨肉的痛,她神志不清地、人彘一样地在地上蠕动,口中诅咒的话语已经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
那人“好心”让她歇了几口气,而后拽起她的一条手臂,继续将她向前拖行。
他的力气明显放轻许多,且将她拉向的也不是最快通往刑场的东南门。
在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腕,四下扫视一圈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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