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emon drop
自称为罪人的女巫越过你的肩膀,望了五条悟一眼。在一瞬间里,你感到那目光中抱有压抑的怨愤,但她随即再次躬身行礼,面容端庄,语气十分恭敬。
“贸然前来拜访,感谢您府上的宽容接待。”她说道,“敝姓神宫寺,我们一族隐居在群山之间,以侍奉神女‘时之心’为使命。因为多年前的一些恩怨,神女离开家族,流落世间。在此之后,我们一直努力想将她迎回。”
五条悟似乎是评估地端详了她一阵。然后他说道:“小觉出现在咒术界已经快两年了。在此之前,她的术式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来联系她?”
问题格外直白,女巫的回答也十分坦率:“说来惭愧,两年前的夏天开始,族中一直陆续地遭到不知名的敌人的攻击。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手,也遗失了珍贵的典籍。加上族中与咒术师协会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们是在‘百鬼夜行’事件中感受到时间波动的涟漪,才发现时之心再度降临此世。之后进行了长达半年的搜索,出于种种原因,对此行动已基本放弃。直到今年元旦,我们意外发现了她与您的联系。”
“元旦?”
女巫简洁地说了四个字:“烟花晚会。”
真不愧是21世纪,隐居深山的咒术师家族寻亲,居然是靠网络电视传播的亲热视频发现的。即使在这样严肃的情景下,你也有一种要晕倒的感觉,并且看见竹下在不远处的角落勾起了唇角。
五条悟好像也笑了一下,但他很快问了下一个问题。
“如果你们去年进行了搜索……也许遇到的是一个叫了鞯墓糯涫跏Γ褂靡桓鲂丈窆娜说纳硖濉D歉鋈擞肽忝怯泄芈穑俊�
“我们并不熟悉您说的名字。不过神宫是神宫寺的外姓之一。家族之中,部分咒术天赋稀薄的后裔无法承受时光的冲刷,会被准许离开隐居之地,进入普通人的社会。他们一般使用神宫的姓氏,代表已经卸下侍奉‘时之心’的职责。”
“承受时光的冲刷,是什么意思?”
“想必您已经知晓。”郁江回答,“我族侍奉的神女,有令时光回流,死者复苏的力量。当她决意对时间进行修正的时候,被时光冲刷的万物会将变动前的历史遗忘,只有被神女眷顾的神宫寺一族,能体会到时间的涟漪,从而把之前的记忆留存下来。”
会客厅里陡然响起一阵私语。显然此前除了你和五条悟,并没有知道时之心的能量,而就连你们也不知道关于神宫寺的部分。你惊奇地望着郁江,身后五条悟紧接着问道:“所以你们——”
“请原谅,五条家主。”郁江打断他说道,“我理解您的好奇心,但神女大人自己可以提问。”
她的措辞算得上礼貌,但语言间的暗示相当不客气:毕竟五条悟的提问多半出于关切,并非事不关己的求知欲。厅堂里传来一些微弱的不满声音,竹下在不远处动了一下。但似乎五条悟自己也略感理亏。他于是没说话。
所有的目光都重新回到你的身上。你迟疑了一下。
“您说我是……您家族的人。那么,我原本叫什么名字呢?”
和五条悟之前条理分明的盘问相比,这好像是个幼稚的问题,但确实是你最关切的疑问。你注视着她,无意识地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感觉心脏紧张地砰砰跳动。五条悟在几尺外轻轻吐了一口气。而郁江望着你,好像这第一个属于你的问题,她就难以回答似的。
“您没有名字。”
“什么?”
“时之心,青姬,青鸟,神女大人……”她深深俯首说道,“自从降生开始,我们用这些代代相传的词汇称呼您。”
“但是——”
“请让我为您说明神宫寺家族和‘执灯者’的使命。”她柔声说道,“‘时之心’背负超凡的力量,也承担永世的枷锁,这是术式的法则。当她决定动用挪动天地的力量,宇宙会把她放逐到不可知的黑暗深处。而在修改后的时间中,没有人知晓她的姓名——即使是她的眷族神宫寺,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喃喃说,“你明明知道这些,你的记忆没有消失啊。”
“从法则中逃脱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能记录时之心的历史,能感受到时间线的变动,受赠时间相关的术法。这是青鸟最初降临时的眷顾。”郁江说,她膝行向前,握住你的右手,“我一直知晓您的存在,但我唯独不认识您——您青睐的名称,您的面容,您的声音,您这样握着我的手的时光,都会随着时间的再次变动而彻底抹去。”
“我们能做的是守望,为远行的游子点亮长明的夜灯。当青鸟振翅起飞,她的行迹跨越前后数百年。没有凡人有权保持那样长久的记忆。但当她迷失在宇宙深处,可以看见横跨时光,连续不断的灯火。无论选择哪个光点降落,都能在群山间的宫寺找到迎接之人。在这些被时光遗漏的静谧巢穴里,她可以剪除伤痛的羽翼,准备好再次飞行。”
“‘神鸟翩跹而来,时而青春,时而年迈,时而静谧圆满,时而悲恸欲狂。’”郁江低声吟唱,她垂下头颅,嘴唇贴着你的手背,仿佛在背诵古老的诗篇,“在神宫寺的屋舍里,我们为您准备四时的鲜花,清洁的食水,为您保留永久的床铺。”
熏着香的厅堂里非常安静。烛火投下的阴影在你们身边摇动。郁江缓缓抬头,忧伤地看着你。
“……好的。”你说道,“我明白了。”
你伸手回握她的手,对她微笑一下。
“谢谢你们为我做这些,我很高兴。”你说,“既然为我准备了那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呢?”
你的回答很温柔。但郁江的眼睛里一瞬间充满了泪水。
“请您不要——不要向罪人致谢。”她哽咽道,“这都是我们的愚昧、胆怯,我们的狂妄与贪婪导致的。”
“发生了什么事?”
***
开始叙述之前郁江深吸了一口气,她似乎花了很大的努力才开始说话。
“神宫寺是受到神女眷顾的家族,但神女不干涉神宫寺的运转。而她决定做什么,我们也无从干预。数百年前,有一位‘时之心’转变了性情。一夕之间,她决定用那样超脱凡尘的力量来毁灭万物。”
“连续的数日之内,青鸟降落在不同的时间,在所及之处带来毁灭,随后再次起飞。当人类在不同时间线上成批量地死去,世界陷入无源头的震悚,只有神宫寺,一个孤绝于尘世的小小的鸟巢,能感受到女神施加于时光的无情变动。”
“但最后,灾难被化解了,神女最后一次调动光阴,把一切灾厄扭转。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消失了。”。
“这是惩罚吗?还是宣泄?甚至是一种游戏,因为她能够做这样的事?”郁江喃喃说道,好像她曾经反复咀嚼过这个问题,“数百年里,这个故事被重复讲述。神宫寺沉浸在不确定的恐惧之中。”
她的目光在厅堂众人的脸上缓缓划过,有些阴郁地笑了一下。
“听说五条氏日夜盼望着‘六眼’的降临,等待强大的力量荣耀你们的家族。”她说,“神宫寺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被神女垂爱,可她的创造和她本身一样注定消弭。当面对恐惧的时候,我们能从她身上获得什么呢?”
“所以呢,”五条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郁江的眼睛里再次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但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新生的孩子睁开翡翠色的眼睛,青鸟再次降临人世。上一任的执灯者提出一个计划。”她用一种漠然的语气说,“我们不该被动地等待。如果我们能控制时之心每次前往何处,回到哪里。就可以消除她随机降临的隐患,更好地祓除灾厄,守望世界……并且,得到改变一切的力量。”
“这种悖逆的想法本该荒唐可笑。因为把奉献自身的时之心推进宇宙中的,是超脱凡世的伟力,但是非常凑巧,我们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郁江抬起头,这次她正视着五条悟的面孔,对他微笑了一下。
“潜力空前绝后,执掌空间力量的‘六眼’诞生了。”
“……”
“我进门时,府上的执事称呼神宫寺为初次见面的客人。”郁江说,优雅的面孔上写着隐约的恶意,“二十年前,亡夫曾经多次携我前来拜访,与诸位长老会谈,正坐在相同的房间——可以想象吧,诸君!假设能够随意地动用时之心的力量,那是怎样的恐怖啊!”
大厅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郁江却似乎脱离了某种自我的制约,语调愈来愈高亢。
“进行仪式的组合有三样:改变光阴的‘时之心’,穿越空间的‘六眼’,能倒映未来灾厄的‘劫比舍咒镜’。明面上的理由是为咒术界消除即将到来的灾厄,实际则是为了掌控命运与时间。为了激发所有的咒力,仪式做了最高规格的准备,甚至向天元借取场地。我们向‘时之心’展示镜中的画面,要求她据此抹除即将发生的灾厄,当她在虚空中消失时,再请‘六眼’把她抓取回原地。如果仪式成功,将是一种确认:我们能反复使用这样恐怖的力量。”
“当时有什么灾难?”厅堂中有人好奇地出言问道,“她改变的是什么事?”
“东京郊外,三日后将出现的咒灵浪潮。”
提问的人似乎很惊讶:“那种事也值得改变吗?”
郁江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掌,惨笑了一声。
“我曾有幸抚养青鸟,不受俗世的沾染,天然地温柔、纯善,时刻准备着爱人……”她低声说道,“多么愚蠢啊!曾经就连我也说服了自己,这是个双赢的办法吧?神女不必经历世间奔波的劳苦,也不必遭遇破坏本心的恶念。她呆在安全的宫室,按照要求对将要发生的灾厄进行重启,就可以完成使命,拯救尘世。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忘记她的声音和面孔,但没有关系。即使与她形同陌路,神宫寺一族不是一样会无微不至地供奉她吗?”
“可我们都没有想起,青鸟为她的飞翔献出了一切——如果没有在这世间感受到爱,为什么要为愚蠢的凡人奉献心脏呢?!”
***
她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几乎嘶声。厅堂里等待了一阵,再次有人问道:“所以呢,尝试成功了吗?”
“……失败了。咒灵的浪潮被消弭,但‘时之心’从此遗落,再也没有回来。”
郁江按着胸口,平复了呼吸。此前短暂的失态让她声调沙哑。她听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僭越的愚行遭到了神女的厌弃,青鸟再也不在神宫寺的屋舍中桓居了……仪式之后二十年,时光的丝弦拨动了九次,为游子预留的门扉一次也没有被叩响。”
之前她长篇地讲述时,你都保持沉默。听到这个数字,你有点惊讶地抬眼望着她。
“九次重启,足以是一代时之心毕生的遭遇吧。”郁江轻声说,“您遗忘了一切是吗?在黑暗的旅途中逃避灯火。为了避免灯的诱惑,断然将所有前尘舍弃……我等的愚行令您弃绝了归途,才让您承受成倍的苦楚。每思及此,我们——”
她拉起描绘着精致纹样的袖口,向你展示自己的手臂。手臂内侧,紧实的皮肤上,横亘着一道道粗粝的疤痕。年份有旧有新,看起来是利刃切割的,可以想见伤口最初深可入骨。
她身后跟着的六名随从一齐伏下身去,揭开长袖,向你展示双臂上同样狰狞的伤痕。
“您离去之后,我们肃清了家族。”郁江说,“妄图操纵您命运的狂徒,已经被我亲手葬送。每当光阴震颤,而您没有归来,我们在自己身上划下伤口。这样的疼痛与您所经受的相比微不足道,但我们用身体铭记您为世间遭受的苦行——我的女神啊,请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请让神宫寺再次为您提供休憩之所吧!”
***
你望着她们身上的伤疤,目光所及之处,能穿越时光看见每一道利刃加身时的疼痛。这很残忍,但你确实因此体味到其中的决心。郁江逐渐步入衰老的躯体跪伏在你身前。在这昏暗的厅堂里,你触摸到时光的碎片。
你看见月光照耀下的窗格,年轻的郁江满头黑发,手掌抚着小腹,唇边含笑;你看见破碎的舞台,仪仗翻覆,她身着祭祀的红衣,对天悲鸣;你看见烈焰燃烧的厅堂,她提着染血的尖刀与奔逃人群对向而至,神色决然似火。在这种种久远的面孔之中,你重新发现了第一眼见到她时神秘的感觉。
“请起来吧。”你说。
“您原谅我们了吗?”
你没有回答,伸手轻轻碰到她的脸颊,让她望向你的双眼。
“我都看到了,您为我遭受的痛苦。”你轻声说,“您为我做了这么多,您是我的什么人呢?”
“我……”好像被问到了某个内心深埋的问题。她的眼眸大睁,双唇开合,从手臂开始发颤,你无声地与她对望着。
“我是您……此世的执灯人。”她终于说,“在我微薄寿数所及之处,无论您从何时何地归来,神宫寺的灯火永远会为您点亮。”
“哦。”你说。
***
这不是你想要的回答。她神色哀切,目光真挚,但之前那种强烈撼动你的东西消失了。像内在的某种久远情绪忽然苏醒。你感到失望,甚至有点儿厌倦。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事。”你说道,直起身体,手指划过她手臂上的刀疤,“这些伤疤,我可以为你们消除掉吗?”
她猛然把手臂抽了回去。“您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并不记得之前的事。连我自己都忘掉的痛苦,叫别人为我一直保留着,未免太过分啦。”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你,你微笑一下,也没有再要求治疗她的手臂。
“放心吧,我原谅你们了。”你说,“听说被人当作石头拿来用,确实有点难过。不过你已经为我报仇了吧。你们也因为我遭受了很多痛苦……明明都不记得我的样子,何必要面对我带来的这么多问题呢?”
“您……”
“谢谢你们过来告诉我这些,应该不会再忘记了。”你手掌碰一下地面,打算站起身来,“今天以后,神宫寺也不用再等我了,你们自己去做喜欢的事情吧。”
***
你起身到一半,郁江合身扑过来,一下攥住你的手。
“神宫寺夫人……”
“您厌弃我们了。”她轻声道,“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再次启程时,请您仰望群星,灯火永远会在那里。”
“不要浪费你们的时间了。我不打算去哪里。”
她苦笑一下,这回神情温柔,像是面对赌气的幼儿。
“您要与谁共度光阴,卑下不敢有任何意见。”她柔声说,“但等这个男人忘记一切之后,您还是要有栖身之处啊。”
“喂,”五条悟森然说道,“你在说什么蠢话啊?”
***
五条悟早就生气了。你有些迟钝地注意到。他周身咒力像薄冰下郁怒的涡旋。但你此刻心情烦乱,不想做他们的调停。郁江的双手抓着你的衣袖,空气中一道蓝光闪过,她像被火燎到一样猛然收回手。
“神宫寺夫人,你上门拜访,我们请你进来做客。”五条悟冷冷地说道,“结果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纠缠我的伴侣,是时候离开了吧?”
烛光映照在他身着的古典袍服上。他看起来像个优雅的世家公子,但眸光尖锐,带着一触即发的危险。郁江望着他极具压迫力的英俊面孔,忽然冷笑了一声。
“伴侣?”她说道, “您也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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