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herlor
雨过后,她就该回来了。
*
卫鞅看着早已被他人下榻的旅馆,心有不安。
他就小小地坑了秦昭一把,溜得快了些,怎么一回来好友们全都不在了呢?
卫鞅略略思索,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动向。
人嘛,有时候就该走走捷径,反正结果都一样——毕竟他的成果来得君子,呈现方式不君子点问题不大。
卫鞅转身,笑着向另一处方向迈脚。
栎阳王宫内,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景监,冷不丁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第36章 秦·招贤
当景监第三次在自家门外看到卫鞅那张脸时,他便跨时空地和未来秦国的氏族老臣顽固派们共情了。
他真快用尽了毕生的涵养压抑冲动,才没当场撕烂这个卫国公孙嬉笑坦荡的嘴脸。
这浑人是不是根本没有脸皮?
坑人一次后能觍着脸来见自己第二次,反手又把自己卖了后,哪来的勇气第三次找上门的?
景监拼命调整呼吸,控制着手不要太过用力——门可是自家的,抓坏了外面这个混蛋不包赔。
不,卫鞅这混球不仅不包赔,他还会骗吃骗喝。
景监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多种应对方式:
立马把门直接拍卫鞅脸上,让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大快人心!
或者回屋抽剑再砍他一顿,内吏杀一个无名无姓的游士问题不大——身心舒畅!
再者给他的饭食里化上一大块盐巴齁死他,不对,多给他吃一粒麦都是浪费秦国的粮食——此案撤回。
门拍坏了要心疼,佩剑铠甲早就变卖换了这间立命之所,武职转文职遇上秦国图强招贤,自国君上下都削减了一半俸禄……
两次,整整两次——他景监是有多好欺负,秦国是有多缺贤良,卫鞅起初的表现是有多惊艳,才能让他连骗两次都没卷袖子揍人的?
难道做了内侍之后,他已经把军中的暴脾气都磨平了吗?
“哟,这不是学富五车的魏国中庶子卫鞅吗?我这小小的内吏可接待不起您这贵客呢。”
景监张嘴便是不悦拉满的阴阳怪气。
“景监兄,别来无恙——鞅又来拜访兄长啦。”
卫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拱手给人热情地打招呼。他甚至还不着痕迹地前踏一步,大半个身子直接跨进门槛,这下没人能把他关在门外了。
景监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对这种不要脸的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也不想再维持基本的礼节,直接对着卫鞅快语:“站住,别往里来了——直说吧,什么事?”
卫鞅摸摸鼻子,确实先前两次他将这好心秦国内吏骗得太惨。但他也是为了确认秦国国君的为人和为政信念,得出秦国究竟值不值得他为此奋斗一生。
第二次会谈过后,卫鞅已经明了国君的心之所向,也确信他的理想能在这片西陲土地上扎根繁茂。
虽然同一件不太好的事做上多次确实不妥,但卫鞅将其归于拂晓前的黑夜,下一步就能见到天光。
他收拾好神情,眼中满是坚毅,抚震衣袖,郑重地向景监以诚致礼。
“鞅先前行事,非君子所为,连累景监至为兄厌弃,实乃鞅自作自受……”
“烦请景监以秦国为重,再信卫鞅一次——此次不成,鞅不能助秦强盛,景监兄可随时取鞅性命,鞅绝无半句怨言!”
木门边沿不堪重负,留下几个深深地指印。
景监不禁眼热,现在向他俯首的,是他仅在一次道边食摊的偶遇交谈里,就断定能助秦国强盛的贤良。
国君曾说他景监最会识人,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不会看错人。
……
景监在国君殿外来回踱步,焦虑的样子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卫鞅已经入殿良久。这理应算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景监心中的忐忑总是平底不了。
或许是前两次举荐人的后劲太大了,景监至今都心有余悸。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听到卫鞅报道时,须发震怒竖起,破口痛骂那人的模样。
第一次见国君时,卫鞅“说公以帝道”,直接把国君给讲睡着了。
第二次见国君时,他又“说公以王道”,国君觉得有点意思,却没用他。
景监每次想起国君在第二次谈话完,看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就无数次想把藏着掖着、假装矜持的卫鞅拖出来乱棍打死。
这混球该不会还在玩虚的吧?
被迫害到创伤应激的景监,阴恻恻地站在大殿守卫边上,整个人似乎都在冒黑气。
年轻的守卫见着身边是熟人,便壮着胆问他:“内吏哇,你这样瞅人要做甚哩……你直说就是,莫这样,让人心慌……”
景监面无表情地侧头,冷冰冰地说:“把你的佩剑给我。”
“好。呃,不对——”守卫刚要去解后腰上的剑,职业素养令他当下警觉地低吼道,“内吏要剑做甚,国君可是在里面!”
“当然是那个混蛋这次若是又戏弄了我,我便无脸再见国君……”景监举起空空的双手,咬牙切齿地说,“吾必先杀卫鞅,再引剑自刎,以报君恩!”
守卫连连后撤一步,警惕地盯住似乎已经不太正常的内吏。
亲母哎——
国君的内吏好像被最近巨多的公务给压垮疯了哇!
……
太阳西移,宫中婢子抬着晡食的案缓缓而来。
殿外的景监拦下,粗粗检查后,对国君又敬又心疼。餐食简单得很,估计许多氏族家里都比它丰盛得多。
景监让宫婢们退下,他一人抱起餐案准备入殿。
秦伯刚巧打开殿门,见他来送饭只讶异了片刻,让开身请他进来。
“内吏且小声些,国君与贤客正在畅谈,勿要惊扰。”
“畅谈?秦伯,这是说——”
秦伯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景监闭口,对他点点头,轻语道:“老仆照顾国君多年,未曾见君如此开颜豁然之相……”
景监正欲喜极,秦伯后半句又让他差点摔了国君的餐案。
“谁能想到,内吏举荐来的人,国君开始还发怒拔剑了呢——
“他刚开始坐下来与国君谈话,不出几句便让主君提起兴致;而后不知说了什么,令主君出剑怒问……待他说完,主君就越渐欣喜了。”
秦伯斜了景监一眼,淡淡道:“老仆虽不懂治国,但此番看来,内吏‘举荐’有功,确要提前恭贺了。”
景监惊醒,怎不知老仆是在敲打他。
他越发恭敬,向着秦君的方向说了句“非也,为秦国贺”。
案几轻轻放下,相谈正欢的二人丝毫没发现身边多了人,依然沉浸在对国策略的论辩上。
国君的膝盖都因为激动离开了垫席,可见卫鞅的话确实是说到他心坎里,切中根本了。
景监舒心,也不敢多听,俯身徐徐退下,依旧守在殿外。
秦伯默默站在暗处,等大殿光线暗下来,他又尽责地为国君添油点灯。
谁能想到,这一次畅谈,竟持续了数日之久。
……秦国上大夫甘龙府邸。
左司空杜挚风风火火地疾跑而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上大夫,不好了”。
简亭中闭目的甘龙睨了眼捂着胸口喘气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后又闭上眼。
“上大夫好得很,左司空勿要传谣……且看看你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司空的形影?丢人!”
“上、上大夫教训的是,是杜挚不稳重了。”
杜挚喘过气,站直揖身行礼。
端正不过片刻,又急切走形起来,
“可是上大夫啊,真发生不得了的事了,我才如此慌忙——”
“大丈夫遇事应如山岳,风来不倾,水来不惊。尔等这般,简直不堪教化。说说吧,倒底什么事。”
“我的甘龙先生啊,国君正在单独会面一个士子,已经彻夜畅谈好几天了,那个内吏景监一直在殿外守着,瞌睡都在台阶上打的……我这是从给国君送膳食的宫婢那听来的,保真!”
甘龙睁开眼,思虑片刻后却是一声呵斥:“大胆杜挚,竟敢在国君宫中安插眼线,有违君臣之礼,简直大逆不道!”
杜挚被这一呵差点跪下,忙解释:“没有的,上大夫,杜挚小小做大夫一个,哪敢啊——刚从宫里回来,听到到送朝食的婢子们闲聊的。”
“国君想找个士子聊聊国势天下,未有不妥之处,吾等臣子何必惊慌?”
“可要是两个人伏案夜谈、彻夜不眠、通宵达旦、持续数日呢?上大夫啊,现在国君强国之心弥坚,我等老臣理应扶持,但这强国若要拿我们开头呢?”
“杜挚司空,招贤令可是朝臣一致通过的。国君只是见了个士子,秦国还没有变天,何需自乱阵脚。”
“甘龙大夫啊,我这心里实在不安——我总觉着国君相谈的士子,真会令秦国变天,先前那批子弟几乎全进了军营……秦国该强,但不能脱离掌控啊。”
甘龙岿然不动,又闭上眼。
静默令杜挚有些失落和不甘。须臾过际,甘龙还是给了他提点。
“招贤馆,列国士子。”
“谢过上大夫!”
杜挚脑中闪念,当即明了此间的关系。
“稳妥些,别犯蠢。”“杜挚省得。”
左司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