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herlor
青年的嘴唇下意识耸动,他的身体也在渴望水分。
紧绷的心弦放松,身体的劳累便从骨子里透出来。秦昭的手快提不起来了,但内心的慰藉却让她整个人无比满足。
喂完水,秦昭给青年肌肉注射了一支青霉素。
原本她还有些纠结,给古人用抗生素要不要减量。在脑子里正反辩论差点把自己弄宕机后,她还是按照正常成年人的用量给药。
把床上的手术器械和药瓶收拾一番,器械盘放到不远的矮案上……秦昭正发愁自己在哪休息,毕竟小屋子除了床再也没别的寝具。
青年似乎被梦魇缠身,在床上挣扎起来。她顿时睡意全无,生怕他崩断膝盖上的缝合线。
炎症引起的发热,此刻终于在青年身上爆发出来,不一会他额间满是汗珠。
秦昭慌忙地倒水,沾湿巾帕给他擦拭。再次重复喂水的动作,一遍遍祈求药水快些起效……
不知何时,天光从门外探进来。
她紧握住他的手,趴在床沿睡熟很久了。
……
秦昭是被脸下轻柔的抽动惊醒的。
她甚至是顶着鸡窝似的头发,迷离着眼睛,嘴里还念咒般喊着“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半梦着弹起身来的。
完全清醒过来是因为一声轻笑。
她打完哈欠彻底睁开眼,才发现他早醒了。
青年竟然已经在床上撑坐起身。
只是他右手被秦昭扯在怀里,坐势显得有些怪异。
风从门外吹进来,挑起青年自然垂下的长发,他脸颊上刺字的红肿便额外醒目。
但秦昭在他带笑的凤眼里看到无数的风光霁月——伤疤在他的脸上也算不上破坏,反倒洗去了他过多的儒雅气,越发英气逼人。
秦昭内心一句咒骂蹦出来,她昨晚竟然没关房门。
她怎么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让病人受凉了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能坐起来呢,让我看看伤口……还好没崩线——你知道为了缝好它们,我半条命都快去了吗!”
秦昭压下脸上的燥热,想把青年按回床上躺好。
不知对方手臂如何动作,她的手反倒被他压下。他不懂声色地恢复端正坐姿,标准得可以写进仪态教科书。
青年的眼睛在说,不急。
秦昭仿佛被捏住命运的后颈皮,紧张得声带都在打颤。
她听见他跟她说话。
在她不停给出困惑的微笑后,同样的一句话,他大概用了四五种不同的发音方式。
秦昭不禁扶额。
差了几千年的时光,就算青年把华夏大地上所有的方言都说一遍,她也是听不懂的。
普通话是好文明!
种花家的人怎么能不说普通话。
秦昭有点崩溃。难道就没有能有效地和古人沟通的方式吗?祖龙大大你在哪呢,书同文进度能再快一点吗?
——唉,书同文?
对了,能写字啊。
我大华夏几千年文明,即使沧海桑田,文字传承从未断绝过!
秦昭连忙起身扯过外套,在口袋拿出一根练书法的满墨便携毛笔。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空中挥动,思维宫殿从她脚下展开。
灵魂在宫殿里快步穿梭,路过无数的记忆匣子。
她手指轻点,划开一座座书柜的标签。
艺术——中国书法——篆书。
《中国篆书大字典》,李志贤,1997年版。
翻书。
索字。
青铜剑——汉代以前。
圆形剑首,首面内凹,圆柱剑柄,柄上双旋——大概率是把战国剑。
能说多种语音——青年大概率是这个时代少数的知识精英。
满足文字交流的条件。
那就用秦篆赌一赌!
秦昭睁开眼,提笔在手心写下自己名字的篆书,在青年面前展开。
“秦、昭。”
她手指着自己,然后点点手心的篆体,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慢慢念出名字。
“秦、昭。”
他会意,不动声色地看完她的字。良久才用绕口的发音回应她。
他在用上古汉语念我的名字。
秦昭眼睛一亮,刚要跟着学,青年又用另一种发声再次重复了她手心的字。
不对不对——
我不是要考察你会多少种不同的方言啊!
小朋友都知道,认识一个人先从交换名字开始。
“你的名字!”
她焦急地用笔点点他的胸口。
他却愣住,眼中暗色流转,没有接话。
秦昭有些急了,她提笔在手背上写下“膑”的篆书,再次递到他眼前。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被“处以刖刑而黥之”。
青年和他的重合度太高了。
“伯……”
“膑。”
秦昭念出这个字的时候便后悔了,脑子一热的行为简直比在对方伤口上撒盐还要过分。
她羞愧地抽回手,不料却被青年抓住了。
她看他就着这个字眼底起风暴,看着他咬住喷薄汹涌的恨,眼中的锋锐快化作攻城时铺天盖地的箭雨——
最后是归于一声无法言说的仰天大笑。
青年把秦昭的手托起,轻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抽出她的便携毛笔,又多添了一个字。
是“孙”的篆字。
他对上她的眼睛,微红的眼里还有未退的锋锐。
“孙、膑。”
秦昭脑子轰地一片空白。
历史的车轮刚刚似乎毫不留情地从她脸上碾了过去。
第5章
劈开皮肉,敲断膝盖骨,然后生生剜去它时,孙伯灵在令人疯魔的剧痛里学到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被背叛的代价有时候大到要搭进人的一生。
第二块髌骨被取出来时,孙伯灵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过去。
行刑人饶有兴致地用冷水泼醒他。奄奄一息孙伯灵的眼前下着冰雨,被人拽着头发提起头,强迫他在痛苦的战栗里睁开眼。
宛若战后炫耀战利品般,孙伯灵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髌骨被送到面前,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离体不久的骨块还带着他肉身的温热,他眼睁睁地看到它们被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轻的梦化作空气里的焦糊味。
孙伯灵满腔的热血,就这样凉了下来,变成刺骨的冰。
“伯灵,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最厉害的大将军,到时候还要这样比试,不醉不归。”
“伯灵,刚刚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会再让你。”
“伯灵,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业了。等我成名,你要来找我呀。”
“师弟你何时出的谷?来找师兄为何不提前与我说说……”
“师弟,师兄最后问你一次,兵书你写还是不写?”
“孙伯灵,休怪我无情。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你的存在着实令我睡不安稳。”
庞涓——
孙伯灵这一生,毁于天真,毁于错信,毁于不争。
他被压着粗暴地在脸上刺字,墨色渗进皮肉里再也洗不干净,耻辱印记要跟着他度过被人指点的余生。
牙咬碎了,手握伤了,身体残了……孙伯灵却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进囚牢的瞬间,孙伯灵咽下所有的血泪,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残喘着承受每一次清醒时身躯被滔天的复仇之火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