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结果太子笑得轻狂,直接对御座上的康熙道:“汗阿玛何不派八弟去?八弟久未办差,若是再闲着,对差事恐怕都生疏了。何况八弟从前几下江南,对匪患也是了如指掌,论赈灾,儿臣远不如他。”
这……太子爷简直毫不掩饰他对八爷的不满,此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嘲讽啊。
大臣们冷汗涔涔,恨不能堵上眼睛和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康熙神色不变,问太子:“保成真不愿去?”
保成。太子握紧双拳,心口的戾气渐渐蔓延,几乎要破土而出,而今皇座上的人心知肚明,他这个二立的太子,不过是为稳定朝堂的一块绊脚石罢了,等新君的人选再无异议,他就要被毫不留情地踢开。
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命运,可凭什么,这个时候还能毫无芥蒂地叫着他幼时的乳名,汗阿玛,你当真无义无情。
他笑起来,从鼻尖喷出酒气:“是啊,儿臣推荐八弟。”
“八弟”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康熙沉默了一瞬,威严道:“准。”
李德全敏锐地发现,万岁下朝后的心情很不好。万岁来到交泰殿,看着仁孝皇后的画像出神,半晌喃喃道:“赫舍里,你别怪朕。就在今年了……”
今年?今年什么?
李德全神魂俱荡,“砰”一声匍匐下去,康熙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他:“老四还在圆明园?”
李德全磕着头:“是。”
康熙道:“他倒是自在,留朕这个皇帝成日心烦。走,去看看他,对了,医治十三的年家人叫什么来着?”
“叫年希尧。”
康熙点了点头,隐约有了点印象,这就是年羹尧所说的君子哥哥。
君子……世上又有几个人称得上君子,亮工这小子,大言不惭。不过能治好胤祥,就算年希尧有功,康熙换上朴素的常服,只带了李德全一个明面上的跟班,悠悠往圆明园去。
年娇正在卧房欣赏画像,越看越是喜欢。
四爷的画技虽称不上登峰造极,在工笔一道,却也造诣不错,年娇忍不住问秋嬷嬷:“我能把它挂到墙上吗?”
又说:“如果有两幅就好了。一幅挂在圆明园,一幅挂在雍王府,省得成天惦记。”
秋嬷嬷提醒:“格格,王爷只是借给您看一看,看完了还得收回去。”
年娇:“……”
明明画上的人是她,她凭什么不能拥有,老板还特意强调了一个“借”字,可恶。
她沉着脸道:“我也要给王爷画像。”
最后的作品同样只借不送,年娇越想眼睛越亮,迫不及待站起了身。
秋嬷嬷张了张嘴,再一次提醒:“格格,您会画画吗?”
年娇:“…………”
她想起幼时画画把夫子气跑的事,到后来,就算阿玛把湖广那边的名家请了个遍,也没人愿意教她。
最后只有大哥愿意接过教导的职责——
只是画画与写诗不同,实在没法造假,大哥为难半天,对她说道:“我们娇娇要走作诗才女的路,至于画画,就不管它了!”
回过神,年娇若无其事,再也不提给四爷画画的事。
毕竟万一流传出去,后世人惊讶地发现,雍正皇帝竟是这样一个脑袋畸形,五官歪斜的形象,她也很丢脸。说不定还有人议论,她那么漂亮,都不挑嘴的吗?
就在这时候,问春喜气洋洋地来报:“格格,年大公子来了。”
第40章
圆明园本没有王府那么多规矩,四爷却是在九州清宴接见了年希尧,瓜果茶水一应俱全。
如今与接见年羹尧的时候又有不同,年羹尧乃皇上委派的领兵之人,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避嫌,谈论时也是公事居多,毕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
对于年希尧,却没有了这个顾虑,两个闲人凑在一块儿,又有什么好探听的?
四爷从年娇口中无数次听到年大哥的名字,什么品行高洁,爱好广泛,起先他还没放在心里,到后来已然习惯了。
让他最为印象深刻的,除了能妙手根治十三的医术,还有造诣高超的写诗水平——
毕竟是“才女”的代笔。
当下见到真人,四爷心道果不其然。
那日端午宴作的诗,放在眼前人身上,才叫没有违和感。
年希尧不知雍亲王一见他就解了惑,反而有些坐立不安。他前些日子连夜递来拜帖,谁知京中逐渐传出风声,说四爷在园子里修身养性,谁也不见,便是十四爷也没能见到亲哥,年希尧当即觉得不好。
原以为没戏了,没成想京中传的是谣言,他暗叹谣言猛于虎,一边起身请罪:“年侧福晋做诗一道上欺瞒王爷,是臣的不是。”
四爷见他郑重其事,心想,年家三兄妹的性格倒是各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还要谢谢允恭,能让我欣赏到上佳的诗篇,那《怀粽》的遣词造句,实在是逍遥其间,纯质天然。”
“……”年希尧终于知道妹妹是怎么露馅的了。
说起来也是他的不是,都说诗如其人,他却忽略了这一点,为人远不如二弟那般谨慎。
千辛万苦的谋划,怎么就败在了这一步?
年希尧自小到大,思维灵敏而不僵硬,品行端直而不迂腐。除了越大越不爱官场,喜欢捣鼓他那稀奇古怪的爱好之外,简直是师长的交口称赞的好学生,好模范。
他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替年娇策划如何得到雍亲王欢心,不过他也只是辅助的角色,一切以二弟为主。
如今被揭穿了,年希尧不禁有些尴尬,却见王爷没有迁怒妹妹的意思,尴尬慢慢化作了感激。
许是四爷果真对年家印象极好,待他平易近人,也没有传闻中的严厉,就这样一来二去,年大哥的行为举止变得自然起来。
聊到画肖像画的时候,年希尧开口:“若王爷不嫌,臣愿毛遂自荐,于绘画一道,我也有所涉猎。”
聊到琴艺的时候,年希尧道:“臣得幸师承广陵,毕生之愿便是将广陵派发扬下去。”
不知怎的聊到老九对西洋玩意感兴趣,年希尧有些吃惊:“九爷也会西洋语么?”
又说:“西洋传来的几何与天文,奥妙实在无穷,臣略微钻研,便能觉察出不一样的乐趣。”
四爷:“……”
原来娇娇所言“爱好广泛”没有造假。
四爷也来了兴致,从前与臣子交流,他几乎不谈朝事以外的东西,故而少有这么放松,这么有谈兴的时候:“允恭的‘略微钻研’,想必就是精通了。”
说起几何,汗阿玛从前兴起,还会给他们兄弟几人布置课业,即便上朝参政了,偶尔也会甩过来几道题。他虽会做,却不算擅长,常常被刁钻的几何难倒,四爷凭着记忆,将其中一道默记下来,推至年希尧面前。
“这题你看看。”
年希尧瞬间陷入了专注,眼底透出与年娇相似的光芒与热忱,只是动作依旧有礼,神情依旧温润。一刻钟过去,他将稿纸双手捧给四爷,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
四爷真的惊讶了。
据他所知,这道题便是老九也束手无策,抓耳挠腮了许久,想去讨教皇上又不敢。
他一目十行,随即茅塞顿开:“允恭巧妙!”
年希尧顿时只觉四爷比十三爷还亲切,在王爷表露出想与他探讨琴艺的意思时,当即答应下来。
片刻想起了什么,为难道:“臣今日没有捎带琴谱。”
四爷沉吟片刻,敲了敲屏风,吩咐苏培盛去取名琴——为了景融于境,圆明园正好摆有,取自上好的桐木,而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琴谱枯燥,如何比得上真正的琴音?
紧接着笑了下,对苏培盛道:“去书院请年侧福晋。她许久不见允恭,想必不管琴声还是人,都思念得狠了。”
……
苏培盛把张开的嘴合上,他跟随王爷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主子对一个四品官儿这么和颜悦色过!
转而恍然大悟,这有什么稀奇的,主子这是爱屋及乌。
苏培盛屁颠屁颠去了,谁知恰恰与年侧福晋半路相逢。
年娇对着秋嬷嬷抱怨:“爷和大哥聊些什么,居然要聊这么久。”
她等的花都谢了,思来想去,还是抛却了矜持主动出门,不等秋嬷嬷回话,她眼睛一亮:“苏总管。”
苏培盛笑得殷勤:“侧福晋,王爷刚让奴才去请侧福晋呢。”
年娇问道:“我大哥——”
苏培盛忙说:“年大人正要抚琴。”
年娇:“?”
她眨眨眼,吃惊地看着苏培盛,圆明园哪来的琴??
大哥不是要来看她的么,怎么还弹起琴来,小花妖目露凝重,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不会是被圆明园的美景勾去心魂了吧,哼哼,她就知道。
年娇随着苏培盛走,一路来到后湖的凉亭,没想到左看右看,只看到了老板一人。她条件反射般地小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仰着头,甜甜问道:“爷,我大哥呢?”
四爷脸色变得僵硬:“……”
被他挡住视线的年希尧,双手一歪,调琴调错了一根弦:“……”
四爷压抑着平静的面孔,把年娇从身上扒拉下来,让她端正地站好,继而从喉间挤出一句话:“你看左看右,怎么就不记得看前。”
他正想同她说话,万万没料到年娇半点都不往凉亭里面瞧。
年娇愣在原地,消化了半天,悄悄从四爷的肩膀探出脑袋。
只见大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很快恢复温润的面色,朝她一笑。
年娇:“…………”
年娇脸唰地红了,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都、怪老板站在凉亭的必经路上,也不给她让个道!
.
秋嬷嬷嘴角抽搐,苏培盛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半晌,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汗,催促人端水送茶。
年娇极为乖巧,挨着四爷坐下,只是漂亮的脸有意无意地藏在他的身后,叫年希尧等闲看不见她。
只是除了四爷,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因为年大哥开始抚琴了。
第一声响起,便叫湖面的飞鸟停驻,琴音带着感慨,很快化作扶摇直上的高兴,紧接着由浓转淡,化作逍遥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