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花
孔明想了想,微微摇头:“记的不太清楚了……”
“不妨,我跟大人说就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道,“黄老先生跟先夫人说,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前来,先夫人问老先生,他是何故前来借钱?老先生说,赌,不过他已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先夫人则说,‘其事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父亲不可借,免得使他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先生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当时说,有些事情,只要做了一次,就不会一次收手,定有再次。”
孔明微微颔首:“不错。”
其实孔明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我还是执意补了一刀,道:“若我留在大人身边,虽说我这条性命的确是大人给的,只是也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再被大人卖第二次,若不是侥幸没死,才有时间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不然以我的愚钝,只怕是到死,都不知道大人到底为何要我死!”
“……”
李鹤颤巍巍的敲了敲门,道:“……你们吵完了没有?……我,我悄悄的说一声啊……大人的药浴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放大人房间了……你们看着办……看着继续吵……别把水吵凉了就行……冬天天冷……药浴一定要趁热泡才有效果……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我转头瞪李鹤:“药浴?我怎么不知道?”
“我记得我说了啊?……我没……说吗……反正现在说也来得及……我都备好了,直接泡就可以了,我,我得出门一趟,再见!”
李鹤头也不回的跑了。
“……”
你丫早点说啊,早点说,我也不会选择这时候还跟孔明理论这一次……这……这得多尴尬啊!
扶着孔明回房,李鹤还真是能干呢,这个大浴桶有大半个人高!他成心的是不是!
我若有所思的问孔明:“大人给了李鹤什么好处?”
孔明再愁绪满怀,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来吧。”
自己来?他现在走几步还会出汗呢,让他自己进去沐浴,他怕是摔进去的吧!
“还是我服侍大人吧,大人不嫌弃我手脚粗苯吧?”
孔明也不想与我斗口,虽然说我说不过他,但是我总能气着他,这也是我的本事。
李鹤也有本事,这一桶水,全是药味,也不知他都放了什么在里面。不过他之前对我说过,大人是死后醒转,当时他全身的血已为死血,虽然被我放了不少,但是有些还是没放干净的,他现在身体孱弱无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必须让他周身血液复行通畅,他才能进一步恢复。
李神医的话……自然有他道理的吧……
可是,要泡药浴,自然得不着片缕的进去泡才行啊!
有些尴尬……
我只能帮孔明宽衣,孔明的身材极好,当年我便是一直喜欢的,孔明不但容貌好看,这一副身体也是很好看的,皮肤泽而有光。其实他当时死了,我将他从大营里劫出来后,当时有用冰冷的井水给他擦拭全身,但是因为蛊虫还没发挥效用,他当时还是毫无知觉的状态,活着和死去的皮肤真的一点都不一样,他当时的皮肤如死水一般的黯淡。
没人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心,有多绝望。
其实我当时的状态也有些疯癫了,如果当时蛊虫不能发挥效用,他不能醒来,我觉得我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身体变成一堆白骨,然后就守着这一堆的白骨吧。
其实,说孔明厉害么,他也真的是很厉害的人,但是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厉害才喜欢的他,也不是因为他博学无所不知,所以不光孔明自己疑惑,其实我自己也时常疑惑,我喜欢他是不是真的因为他的这一副皮相。
孔明见我发呆,也不催促,忽然笑了,说:“以前我们在周瑜的军营里,我说借东风,需要沐浴更衣,周瑜便真让人抬来了水桶让我沐浴,你当时便也这么盯着我,盯的我不好意思极了。”
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吧,他当时没有纳我的想法,自然不肯给我看他的周身,他当时还骗我来着,说回去给我补,也不知补去了哪里。
我去扶他,道:“先生别受了寒,我扶你进去吧。”
孔明将我手轻轻拂开,在满室氤氲的热气中微微一笑,说:“今日补给你看,到你不想看为止。”
“……”
孔明其实不老,他还青丝如墨,秀而俊美,周身肌肤白皙润泽,而且他这次死而复生之后,我总觉得他时与岁月的一些痕迹都随着死气一起远去,越来越像之前的孔明,时光,仿佛在为之倒流,也不知是不是因孔明为天下曾经耗尽了心血的补偿。
我曾倾慕于他,心悦于他,我们曾经有过最深情的缠绵,他携我走御道,辩群臣,我为他一线天示警,艰难产下果果。
孔明这一生,只骗了我那一次,其实也不能说是骗,只能说他当时没告诉我全部实情。便是那一次,他用这一双曾经拥我抱我的手,将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本来我带着孔明往成都赶路,他身体虽然很弱,还算是急切的,自从他从王晋口中得知,刘禅再不情愿,还是听从他遗言,封了蒋琬为相,算是继承了他的“遗志”,又听闻姜维带着三军安然撤回蜀中之后,便真的不再着急了,撂开一切,再不过问,至此方有了几分真的休养身体的意思。
桌上有琴,花廊下搁着一局残棋,院子里的红泥小炉上咕噜噜的煮着茶水,这样的生活闲适又散淡,孔明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安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知道这里有位隐居的孔先生有大才的人也越来越多,拜访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孔明便闭了门,不再见客。
不过王晋来,孔明还是见的,这是对这位有善意的老者的尊重。
这日,王晋又来,与孔明聊了一会之后,突然问起:“老夫冒犯,请问孔先生可曾婚配?”
冬去春来,廊下花开,昨日孔明看着残局,在花廊下睡着了,当时王晋的小孙女偷偷在孔明的脸上亲了一下,孔明惊醒,小女孩红着脸跑开了。
这一幕我是看见了的,还跟孔明打趣着说:“大人这风姿不减当年啊,还是那么的风华无双。”
孔明当时甚觉好笑。
王晋一问这个,我心里想,总不会是王晋动了心思想给孔明做媒吧?不过,他那孙女只八岁,哪里能够与孔明婚配啊!所以小女孩偷亲孔明,孔明惊醒之后,也没有多加苛责,只是从那之后就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
听见王晋这么问,孔明笑了,说:“难道老人家觉得我都这年纪了,还没有婚配吗?”
王晋也笑了:“老夫觉得也是,孔先生人中龙凤,只有名门淑女才能与先生匹配。”
“倒也不是。”孔明微微而笑,“不瞒老者,我的夫人,并非出自名门,她养在林野,打小就不在意世间庸俗的礼数成规,但她对我全心全意,我也爱她甚深,愿此一身,此一生,都只与她一人相伴。”
孔明说这话时,眼风落在我的身上,我低了头,只作不觉。
孔明如今这话,我怎么担得起,也不想担。他见我不接他的目光,也微微黯淡了神色。
王元却甚觉惊奇,孔明身怀大才,虽然看不出家世如何,但是通身的气质不假,他原先就猜测孔明一定出身于大家,才能有这番修养,而世家子弟,便几乎没有不纳妾的,红袖添香,美婢风流,才是当世常有的方式,便是王元自己年轻时也有美妾几人,人不风流枉少年嘛,所以他听孔明这么说,觉得很诧异,问:“难道孔先生没有侍妾?”
孔明摇着头说:“我有一人,已胜过世间千万。”
王晋走了之后,李鹤偷偷和我说:“难怪你为大人性命都不顾,大人对你的心我觉得也不遑多让啊!”
我抱了胳膊,看着李鹤,问:“大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李鹤连连道:“小看人!我是这种人?”
“那这几天晚上,你们在院子里做什么?”
“这个啊!你知道我甚喜爱大人的观星之术,前段时日一直雨雪,看不着,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天晴了,晚上我便在观星,大人见我有慧根,教了我许多,受用不尽啊!大人如此博才,竟然还没有半分的架子,真是难得!”
我一猜就是!
“嗳,之前你说,大人的将星将要陨落,现在呢,现在星象如何?”
李鹤听我问这个,一拍手,道:“正要与你说!你说是不是怪事!大人的命星如今不在星象之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李鹤这么说,引起我的怀疑,“你莫不是又看错了?”
李鹤觉得很受伤:“什么叫看错了?什么叫又看错了?!我之前看错了?大人没陨落?大人要陨落了还是我告诉你的!不然你来得及赶回营中?”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那他如今的命星不在星象之上是什么意思?”我安抚一下李鹤的小心灵。
李鹤却是伤的很了,道:“不告诉你了!反正告诉了你你也不信!你还不如去问大人呢,反正你信大人不信我!”
李鹤撩袖子跑去拾掇药材了。
我回望屋中,孔明一人坐在堂前的桌上缓缓翻看着手中的一本旧书,神态安宁平和,桌上的火炉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画面干净而又美好,我心中略有所动,静静的看了他许久许久,没有打扰他这一刻的宁静。
第222章 第 222 章
到了晚间,我照例入了里间帮孔明宽衣,孔明问我:“你下午有话要与我说?”
孔明那双眼睛,他若是看不出来就不是他孔明了。
我没想好要怎么说。
孔明垂下眉眼,略有些哀伤的问:“是要与我告别了吗?”
有李鹤调养,孔明身体已比原先好了太多了,而且他现在也看不出来有南下去成都的打算,估计他误会我的欲言又止是要与他分别了。
其实我确实是有与他告别的意思了,但是李鹤所说,又确实比较骇人听闻,若不弄清楚,只怕我走也不安心。
我微一犹豫,还是决定问出来:“大人,李鹤说,你如今的命星不在星象之上,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孔明拉着我的手,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带着花的清香,漫天星斗璀璨,恍如梦境。
孔明指着天上的星星,微微而笑:“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命星。”
“你的呢?”
“陨落了。”孔明微微而笑,“我的命星早已陨落,就像,其实我早就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你将你与我的性命连在一起,此刻,我的尸骨怕是都已经开始腐烂了,成为一堆白骨。”
“可是,可是你现在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命星呢?”我有些急了。
“陨落的命星如何还能回到天象之上?这是逆天之事。”
“那……那你现在……?”
我有些心慌,手伸出去触碰他的脸颊,触手温润,他鼻间有着温暖的鼻息,颈下有着有力的跳动,他活着,他真真切切的还活着。
孔明不闪不避,任我触碰。
我陡然惊觉这么触碰他有些失礼了,连忙收回手,道:“冒犯大人了。”
“这里没有大人,我也不是丞相,所以,没有冒犯,你也不会冒犯到我。”孔明不待我答话,拉起我的手,指着东边的天空上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笑着指给我说,“月儿,那是你的命星。”
这一颗星星,明亮璀璨,格外的与众不同。
“我的命星的确已不在星象之上了。”
“那你在哪?”
“现在我与你的命星同在。”漫天星光璀璨,他在窗边含笑拂起我额边的碎发,说,“我与你同在,月儿。”
漫天星光无比璀璨,心爱之人微微而笑,像极了他旧日的模样,这个人,是诸葛丞相?还是隆中孔明?还是我的先生?其实时至今日,我也早已无法分别。
他是我为之爱了一生的那个人啊!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挡去他的手,道:“不敢,大人抬举我了。”
孔明的手凝在半空,问:“真的不能原谅我?”
“大人既然身体已经好转了很多,那我也该动身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人,我们该说再见了。”
再待下去,不仅仅是他,只怕是我自己也会疯掉。
孔明神情黯然而哀伤,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心里清楚。
他执起我的手,拉着我缓步而行,既然已在告别,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孔明将我拉至他书案边,燃起了桌上的烛火,一方烛火,照亮了一方,而后,他将书桌边卷起的一副卷轴置于案上打开。
这是一副画。
画中画的是山野林中,我在古树下持剑取花,果果坐在不远处的木桩上,我与果果相视而笑,在画的近处,还有一个男子的背影,这男子像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的看着这一幕。
因是背影,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与神情,但我知道,这是孔明自己。
孔明的丹青十分传神,此一画,入木入骨,栩栩如生,且画幅很大,工笔细腻,绝非一日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