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之空
那是她第一次穿裙子。
她整天跟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身后乱跑,平时根本不会穿这种不方便行动的服饰。
天空很蓝,她穿过洒满阳光的广场,所有人好像都知道她要去哪,纷纷朝她投来或揶揄或鼓励的目光。
婚礼还未开始,她提着裙摆溜出会场。远离热闹和喧嚣,红发的少年靠坐在苹果树下,只露出半边背影。
她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但想起自己是个「笨蛋」之后,她又重新获得了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从树后探出身。
“杰内西斯——”
纯白的花瓣伴随着光影簌簌而落。两人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大海一般沙沙起伏的声音。
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圆,杰内西斯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然从树后冒出来。光影摇曳,周围的风声慢慢平息,飘舞的花瓣慢下来。两人对视片刻,他突然撇开目光,只留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侧影。
“……杰内西斯?”她想将他的表情看清楚点,但她越往他跟前凑,他就越往旁边挪。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吸血鬼,而他在拼命避免被她咬住脖子。
两人僵持半晌。杰内西斯啪的一下合上书站起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跟着他从树底下站起来。
“杰内西斯,”她说,“你的耳朵尖红了。”
杰内西斯就和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
他轻嗤一声:“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
她回答得过于理所当然,杰内西斯似乎被她噎住了。
“婚礼快开始了。”她现编。
她满怀期待地等啊等,等杰内西斯说点什么,等他再看她一眼。
但不管是当时的蓝天白云、阳光花影,还是远处缓缓转动的风车,似乎都比她好看。
他看天看地但就是不看她。
在那之后,她好像就没怎么再穿过长裙了。
窗外,夜幕降临。米德加最繁华的八番街华灯初上。她拉上裙子的拉链,对着镜子戴上耳饰。这一周她和扎克斯花了不少时间翻阅神罗内部的员工论坛,特别是生活情感的版块,将城里人失恋的套路摸了个一清二楚。
扎克斯说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在他的老家贡加加,失恋的人一般都会去村里唯一的酒馆喝得烂醉,然后根据心碎的程度,第二天被村民们在牛棚或猪圈里发现。
米德加是现代化的都市,没有牛棚和猪圈,所以大家一般都是去酒吧买醉,然后根据心碎的程度,第二天在酒吧外的小巷子或是公寓楼的走廊里被安保人员戳醒。
在酒吧买醉会影响她第二天的工作效率,于是被她否决了。
在瓢泼大雨中失魂落魄地沿着街道走几圈,似乎是更加时髦的做法。最近黄金档的肥皂剧也有类似情节。但这个提议被否决的原因和上面一样,容易影响她的研究进度。
员工论坛上的好心网友说,最快走出失恋的方法就是另寻新欢。她下载了交友软件,花了几天时间和人聊天,对方约她今晚出来线下见面。
神罗的员工论坛逛得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社会新闻和都市传说都听了个遍。年轻女性单独约见网友并不安全,于是扎克斯自告奋勇要当她的plan B,如果那名网友不对劲,他立刻就能来个天降正义。
这里的天降正义是物理意义上的天降正义。她和网友吃饭时,扎克斯就在餐馆对面的楼顶蹲着,随时等她信号。
她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
阳台门留了一丝缝隙没关,吹进来的晚风卷起了桌面上的信件。
白色的纸张沙沙作响,如同雀鸟颤动的翅尖。它跨越大海,穿过东大陆的山谷和平原,好不容易抵达米德加,暂时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了休憩之地。
那封信虽然是寄给她的,实际上却是给杰内西斯的。
杰内西斯曾经和他的父母关系很好。
十四岁那年,被报纸采访时,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说,他的梦想是和父母一起请英雄萨菲罗斯品尝他们家的苹果。
杰内西斯曾以他的家乡为豪,巴诺拉村的村民们也对他深以为傲。
巴诺拉村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村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人上过报纸。
杰内西斯开发的白色巴诺拉苹果汁,获得了全国农产品加工部门的一等奖,所有村民都对此与有荣焉。为了庆祝这件事,巴诺拉村的村民们特意摆了一场露天宴席。宴会的资金由杰内西斯的父母慷慨提供。
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天色。暮色四合,巴诺拉村的广场周围点起灯光。夏虫在草丛里低低鸣唱,到处都充满了热闹而快活的气息。
她也很高兴。
别人夸杰内西斯一句,她比自己被人夸了十句还高兴。
杰内西斯被人群围着,她和安吉尔坐在不远处。夕阳的余晖沉下地平线,笼罩田野的天空染上鸢尾花般的雾蓝。她记得晚风拂过时袭上皮肤的凉意,记得低微下去的虫鸣,和当时昏黄斑驳的灯光。
村里的一位长老可能是喝多了,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变得迟钝,他笑呵呵地拍了拍杰内西斯的肩膀,说:“你可不像这种小村子里能出的人物啊。”
音乐没有停止,广场附近的人群仍在笑闹。那名长老很快被几位家眷拉了回去,劝他年纪大了就少喝点。甚至说不上是小插曲的一件事,很快被所有人抛到脑后。
甚至说不上是小插曲的一件事,本来应该很快就会被所有人抛到脑后。
杰内西斯有一双非常漂亮的蓝眼睛,澄澈明亮,让人联想到晴天的大海。
整个巴诺拉村,除了杰内西斯以外,只有安吉尔和他的母亲吉利安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杰内西斯和他的父母长得并不相像,这件事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
如果他相貌普通也就罢了,偏偏他生得极其出色。而且不仅长相出众,头脑也同样优秀。
杰内西斯在巴诺拉村,就像一只凤凰掉到了灰扑扑的麻雀窝里。
宴席行至末尾,大人们都有些醉醺醺的。村里的少年们聚集在一起,坐在堆放酒桶的角落里。从小被杰内西斯压着长大,他们看他不爽很久了。
不知道是谁吹了句口哨,用嘲弄的口吻说:“杂种。”
啪的一声,飞蛾撞在灯泡上。
她第一次见到杰内西斯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她见过杰内西斯嘲笑他人的样子,见过他眼神不屑的模样,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性格里不稳定的部分初露端倪。
尖锐、滚烫,如同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的刀尖。
周围的大人们惊醒时,场面已经乱成一团。
安吉尔动作最快,但他没能制住杰内西斯。
桌椅哗然翻倒,安吉尔跌落到杂物堆里。杰内西斯被怒火吞噬了理智,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就算是对着一起长大的好友也能下手,更别提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
“……杰内西斯!!”
她当时是真的害怕他会把人打死。
骨头错位的闷响传来,对方一开始还会哭嚎,会尖叫,像被野兽咬住喉咙的猎物一样疯狂挣扎。
头顶昏黄的灯光忽暗忽明,夜色笼罩的时分,她分明在周围的大人眼中看到了惧意。
安吉尔重新爬了起来。眼见着事情无法收场,她扑到那个蜷缩着的少年的身前。“……杰内西斯!!”
瞳孔倏然收缩,杰内西斯的动作好像顿了一下。趁着他愣神的刹那,安吉尔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其他的大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飞快上前。
那个少年的母亲踉跄着推开人群,同样也将她推到一边,将自己的孩子抱到怀里就开始哭。周围人影晃动,她没能看到杰内西斯和他父母的表情。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她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一个人回家的,不记得安吉尔将她扶起来后和她说了些什么,却记得吉利安遥遥站在广场边缘,站在灯光和夜色的交界线上,那个纤瘦的身影当时紧紧攥着自己的披肩,用力到手指微微颤抖、甚至连指关节都泛起白来的模样。
和她四目相对时,吉利安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家人后来低着头来道歉了。是他们家的孩子不对,使用了侮辱性的词汇。
缓和关系的仪式在杰内西斯家的客厅里进行。杰内西斯的手缠着绷带,但比对方的模样好多了。他对面的少年眼神闪躲,嚣张的气势全然消失不见,显然刚能下地走路就被父母揪了过来。
漫长得如同冰封的沉默过后,在四位大人的注视下,杰内西斯嗤笑一声,说:“道歉?你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杰内西斯问他的父母,他们对他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的父母当时哑口无言。
于是杰内西斯转回头,看着对面瑟缩的少年:
“你说的又没错。”
他语气慵懒,眼神却冷极了。
然后,不待他的父母反应过来,杰内西斯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接下来的几天,杰内西斯都闭门不出。他的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好央求她和安吉尔想想办法。
安吉尔来过几次,杰内西斯无动于衷。
她爬到他窗外的苹果树上,敲他窗户,里面依然毫无回应。
“杰内西斯?”
她说五台前线告捷,英雄萨菲罗斯表现活跃。
她说英雄萨菲罗斯今天又攻下了哪个营垒,让敌军闻风丧胆。
她将早晨的报纸透过门缝塞到他的房间里,里面依然静默无声。
杰内西斯倔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杰内西斯和他父母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他报名参军。
他和安吉尔离开的那一天,黎明的晨光照耀着金色的麦田。她从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就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他停下来,她就跟着停下来。
两人走走停停,下坡的时候,杰内西斯终于转过身,对站在坡上的她说,别跟了。
别总是跟在他身后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朝他笑。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段路,所以她只是笑了笑。
神罗的直升机来接人了,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安吉尔系上安全带,仿佛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轻轻用胳膊肘碰了杰内西斯一下。
但是杰内西斯没有转过头。直到直升机在轰鸣的风声中合上舱门,他都没有看他的父母一眼,自然也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她。
——「杰内西斯过得还好吗?」
她到米德加之后,杰内西斯的父母终于会向米德加寄信了。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如今已是大名鼎鼎的1st之一。这些年他的父母一直在暗中资助他的粉丝俱乐部,但这件事肯定不能让杰内西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