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之空
见她醒来,杰内西斯的呼吸颤了一下。挂在他睫毛上的水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脸上。
好凉。
意识仍和现实有些脱节,她迷糊地眨了一下眼睛:「……天亮了?」
目光相触片刻,杰内西斯突然起身别过脸,将关心她的工作扔给了安吉尔。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和她说话。
后来是安吉尔打圆场,说教她学会游泳不就行了吗。巴诺拉村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没有差点溺水的经历。
但杰内西斯还在生气。那次他生气得特别持久,简直让人有些莫名其妙。杰内西斯不理她,于是她只好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从他出门的那一刻就在他后面跟着。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你为什么不说话?」
「杰……」
“……杰内西斯?”
黑暗中传来燃烧的声音,烈火劈啪作响。视野由模糊到清晰,她发现自己靠着陌生而熟悉的胸膛,巨大的黑翼垂拢在身侧,像天然的防护壁一样将她围在内里。
胸口隐隐作痛,脑袋昏而沉重,之前那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的不适感还残留着。她应该没有失去意识太久。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戴着头盔,只露出下颌的轮廓。两人似乎停在八番街附近的建筑物楼顶。这个几层楼的独栋建筑没有受到战斗波及,远方依稀可见火车站的钟楼和塔尖。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一动不动,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落下来的还有几个复制体,那些身影收起翅膀停在楼顶附近,似乎在观察附近的形势,同时又好像在等待指令。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还未抓住那个复制体的手臂,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喝:“放开她!!”
驻留在附近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不知何时全部齐刷刷转过身。刀剑相击,火花迸发。锋利的银芒在夜色中一闪,扎克斯后跃出几步,握紧剑柄重新摆出进攻的架势。
夜风卷起飞舞的火星,他神情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似乎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掐断她脆弱的喉咙。
任何知道巴诺拉村真相的人,都会认为杰内西斯是来处理漏网之鱼的。
扎克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别动她。”
然而,她几乎是同时挣扎着开口:“抓住他扎克斯!”
她哑声大喊:“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千万别让他跑了!!”
扎克斯愣了一下。周围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抓住这个机会,像鸦群一样哗然张开翅膀。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本来也想跑,但被她猛然起身来了一记头槌。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人同时眼前一黑。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的身影往后踉跄了几下,被她顺势扑到地上。
“不许……”她呼吸急促地说,“不许跑!”
不许走。
她揪紧他的衣服。“我知道……你听得见。”
黑色的羽毛凌乱地飘落下来。风中传来硝烟的气息。远方的街区被火光映红了一片,猩红的颜色渗进夜空,晕开鲜血般的痕迹。
“我知道你听得见,杰内西斯。”
每次呼吸都像刀片一样刮得喉咙生疼。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忍住眩晕垂下头。
“你……”
声音涌到嘴边。她的手指因脱力而颤抖。
“你……”
戴着头盔的身影在视野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娜西塔!”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朝扎克斯的方向看去,但视野忽然倾斜,身体一下被抽去所有力气。
……诶?
记忆在这里断掉了。
昏睡魔石的光芒在对方手中渐渐消隐,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张开翅膀。扎克斯飞扑过去,险险接住软倒下来的身影。但当他再抬头望去时,夜空中已不见敌人的身影,唯余未熄的火光和硝烟交织。
……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套着梦境,仿佛她在梦里重复活了很多次。
在她的梦里,杰内西斯没有去参军,也没有和父母吵架。成年后,他继承了家里的果园,将生意扩大了几倍不止。
杰内西斯喜欢钻研晦涩难懂的古代诗,看起来像个十足十的文艺青年。他在这方面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经常让人忽略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天赋。
聪明人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杰内西斯有自己的想法,喜欢创新而且拒绝循规蹈矩。就算不去参军,他依然能在其他领域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
不管是哪一世,杰内西斯都是年少成名,然后在风头正盛的时候,突兀地患上无药可医的怪疾。
梦境不断重复。她活了很多次。
不管是哪一次,杰内西斯都没活过三十岁。
有时候他的病得早,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有时候他稍微幸运一点,要到二十代后半身体才会开始腐烂。
她再一次在梦里醒来时,窗外飘进了烂漫的春花。金色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她坐在梳妆台前,村中的女性长辈一边笑眯眯地给她编头发,一边感叹岁月如梭。
这一次的梦,杰内西斯按部就班地继承了巴诺拉村的果园,按部就班地在苹果花盛开的季节,开始准备和她的婚礼。
就像巴诺拉村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就像他的父母一直以来期盼的那样。
他要和她结婚了。
然后过上富足、平稳、幸福无虞的日子——虽然注定短暂,这已经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求不来的人生。
庭院里飘来宾客谈笑的声音,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今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惠风和畅,阳光灿烂,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一天了。
她从那完美的婚礼上逃跑了。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她说要一个人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趁着所有人离开房间时,毫不犹豫地跳窗跑了。
她扯掉头纱,赤着脚跑上三人小时候常去的山坡,穿过野草齐腰的田野。她一口气跑了很远,最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于是她躲到了全村最高的苹果树上,将碍事的裙摆皱巴皱巴卷起来,然后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天空染上暮色的余晖。
婚礼现场的宾客左等右等,没等到人,互相询问说,新娘呢?
——新娘跑到苹果树上去了。
但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安吉尔站在树底下,劝她下来。她假装没听见。于是安吉尔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走了。
没过多久,杰内西斯的身影出现在树下。他让她下来,她依然假装没听见。这么重复三四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将外套往地上一扔,开始爬树。
她震惊。
她果断抱紧身边的树干,并大声说他不守信用——如果她逃到苹果树上了,按照两人不成文的规定,他是不能追到树上来的。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规定了。然后他朝她伸出手,让她过来。
她睁大眼睛:「……为什么小时候的约定长大后就不作数了?」
然而他并不回答。
「该回去了。」杰内西斯说。
「为什么长大后就不作数了?为什么?」
她和杰内西斯四目相对。「……我不和你结婚。」
杰内西斯伸出去的手好像僵了一下。
她捏紧脏兮兮、皱巴巴、已经不再洁白的裙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把你当家人。」
杰内西斯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在说:她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整个巴诺拉村,也揪不出来一个会相信她这句谎言的人。
大概是瞧出她不太对劲,杰内西斯顿了顿,难得缓和语气:「到底怎么了?」
「……你不能和我结婚。」她垂下眼帘,「你不应该和我结婚。」
杰内西斯应该离开巴诺拉村。
一直待在这个小小的村庄,等命运将死亡的镰刀架到他脖子上时,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出去能改变什么吗?她不清楚。
但不管做什么,都比一辈子困在巴诺拉村,都比坐以待毙要好。
「我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对他说。
「梦里的你生了病,很早就去世了。」
神罗的科学家说,那是先天的缺陷。
不记得是第几次的梦,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来了一趟巴诺拉村。估计是听说了杰内西斯劣化的事情,科学部门派了人,以看病之名提取样本。
先天的缺陷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些人说这是杰内西斯的命运,是他尚未出生时,就已经在他的基因里写好的结局。
他注定早衰,注定会渐渐失去自己人类的部分,最后作为怪物死去。
巴诺拉村这样的小村庄,根本无法反抗神罗。
在如今的世界,神罗等同世界政府,根本不可能从外部推翻。
吉利安默许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参军,但谁曾想杰内西斯获得力量后,复仇时会第一个将刀锋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乡。
火海在黑暗中燃烧了起来,枝头的苹果腐烂坠落。她追在杰内西斯身后,他始终不曾回头。
他右手提着长剑,左肩生出巨大的黑翼。
「……人类就应该待在人类的世界。」他微微抬起下颌,冰冷地说出这句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被熊熊燃烧的火海隔开。
「等一下!」她大喊。
但他始终不曾回头。
「等一下!」
枝头摇摇欲坠的苹果,叶片卷曲枯萎,边缘变得焦黑,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