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之空
暴雪天,寒风凄厉呼啸,白茫茫的雪粒漫天飞舞。
铁灰色的山岩在风雪中默然耸立,废弃的魔晄开采场敞着入口,露出锈迹斑驳的咽喉。
魔晄能源位于山脉深处,蜿蜒向下的道路深而幽暗。老旧的工业地灯嵌在岩壁两侧,钢板铺就的平台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燃烧的烈焰照亮了黑暗。旋舞的火星腾飞而起,被雪亮的剑光从中斩开。
长剑在半空相撞,迸发出金属回荡的嗡鸣。如同野兽紧咬的利齿,剑刃与剑刃的边缘擦出危险的火花。
双臂青筋鼓起,剑柄攥得咯咯作响,扎克斯和杰内西斯僵持片刻,他骤然卸去力道,旋身一斩。随着一声清鸣,杰内西斯的长剑脱手而出,飞旋的剑尖向下插入钢格的地板。
杰内西斯捂着伤口,踉跄着倒退出几步。摇摇欲坠的身影本想站直,却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黑色的羽毛散落下来,曾经烈火般耀目的红发已然掺杂了白发。他匍匐在地,呼吸急促,如同被利箭射穿的雀鸟,巨大的翅膀盖在地面上,翅尖一直微微发抖。
昔日风光无限的1st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扎克斯剑尖微垂,站在原地没有向前。
他以为杰内西斯是因疼痛颤抖,后来却发现他在笑。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杰内西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自嘲的笑声。
“……凋零之魂,寄希望于明日。”
他喘了口气。
“……骄傲也已溃散,欲飞而羽折翼断。”
他笑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止。
巨大的黑翼拖在地面上,杰内西斯行动迟缓如垂暮的老人。在扎克斯的注视下,他捂着伤口撑起身体,沙哑的声音低如一声轻叹:“这就是怪物的末路。”
扎克斯攥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特种兵不是怪物。”
然而杰内西斯就和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娜西塔怎么办?”
染着病意的笑声突兀一顿,但那点停顿非常短暂,恍如一闪即逝的错觉。
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杰内西斯慢慢往平台边缘退去,即便平台的下方只有万丈深渊。
“即便是……没有约定的明天……”
“……我也必定重返……你所在之地……”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黑色的羽翼向下一扇,摇摇晃晃地落到平台的栏杆上。
“既然这个世界希望我死去……”
杰内西斯短促地笑了一声,抬起眼帘。
“那不如同归于尽。”
终于在那一刻明白杰内西斯想做什么,扎克斯脸色一变,骤然向他奔去。
杰内西斯张开双手,像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一样,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势,落入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
溺水的感觉。
遥远的水面,哗然的水沫。白茫茫的视野,寂静又喧嚣的水底。
孤独的感觉和溺水很像。
置身人群却依然孤独的人,就像在陆地上慢性溺水一样。
到了傍晚的时候,溺水的感觉会愈发明显,好像随着日光的黯淡,晚霞的消失,胸腔里的积水会慢慢涨上来一样。
她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很孤单,她收获的同情已经足够多了。为了让积淤在胸中的孤独感减轻重量,她整天在外面晃荡。
她将自己埋到夏日的草丛里,让脸颊贴着植物的根茎和土壤。她将自己藏到树上,假装自己和树荫融为了一体。
她将飞虫抓了又放,抓了又放。她偷了树上的苹果,本以为可以被训斥一顿,结果对方却摸摸她的头,让她走了。
让她走了。
为了不让已经很可怜的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要露出笑容。
——在陆地上溺水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她跳下锈迹般般的管道,跃过骨架嶙峋的废墟。魔晄开采场底部的黑暗深不见底,年久失修的工业地灯像昆虫的复眼一样在昏暗的环境里闪烁。
她本来想喊他的名字,但仅剩的一丝理智扼住了涌到嘴边的声音。
根据扎克斯提供的情报,杰内西斯从平台边缘跳了下去,比起被神罗抓捕选择了自杀。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在搜寻杰内西斯的尸体。
空气冷得仿佛能结冰,昏暗的环境里一时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她害怕自己找不到他,又害怕自己会找到他。
恐惧让大脑无法思考,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四处奔走,像盲人一样摸着坚硬冰冷的岩壁和废弃的器械前行。
一时不察,她奔跑时被地面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狠狠摔到地上,一时半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关节错位的脚踝传来剧痛,碎石硌入掌心,划开了细嫩的皮肉。她闻到了铁锈和盐的味道,和寒冷刺骨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撑起身体时,她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鸟类的羽毛。那些羽毛凌乱地散落在地面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缺氧出现的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恍惚了许久,也可能只是一瞬。
她无声开口:……杰内西斯?
当那个身影当然不会回答她。
鲜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浓郁起来,就算有杰诺瓦细胞的自愈能力,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对人体造成的伤势必然惨不忍睹。
还有人形,没有摔成肉泥已经是奇迹。
她爬到杰内西斯身边,将脸颊贴到他的左心口上,然后颤抖着闭上眼睛。
无声的黑暗,如同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深海。
她在心里说:拜托——
拜托——
求求你——
极尽漫长的寂静。
但是,她觉得自己即将死去时,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心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咚——的一声,仿佛她也在那个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尽管像微弱的火苗,随时都会被寒风扑灭。她反复确认:不是幻觉,杰内西斯确实还有心跳。
那点残存的暖意并未消失。
她睁大眼睛。
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好像都不会哭。」
村民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总是笑眯眯的,摔倒了也不会喊疼。
为什么呢?
阳光和郁郁葱葱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因为她并不孤单。
后来她并不孤独。
她每一天都好高兴,每天晚上都会期待着明天的冒险。
她没有家人,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就是她的家人。
她在这世上仅有的、最重要的家人。
「就算是变成了蛞蝓也不用担心,我会养你们的。」
她非常严肃地对杰内西斯说,不管他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会一眼认出他的。
就算变成了长着翅膀的怪物也没有关系。
她的家人是怪物,是细胞劣化的失败作,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
附近传来了脚步声,鞋底碾过碎石,发出咔嚓的一声细响。
她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拿出枪。悄无声息地填弹、上膛、打开保险——就像吉利安当初教她的一样。
——使用的方法,由她决定。
她双手托着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颤抖的呼吸。
敌人太多了,而弹匣里的子弹数量有限。就算找到了杰内西斯,她也无法确保两人能活着走出去。
周围的寂静落针可闻,敌人的脚步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将食指搭在扳机上,准星瞄准敌人最有可能现身的方向。
没有风声,空气没有任何波动,她甚至确定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无法动弹。
拢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如同铁箍,可以轻易将她的手骨连带枪支也一并捏碎。但对方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力道,只是暂时让她动弹不得。
“……别出声。”萨菲罗斯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双碧绿的竖瞳,在昏暗的环境中泛着粼粼波光,妖异又冰冷。
诡异的战栗沿着脊柱升起,她头皮发麻,下意识松开了扳机。
月光般的银发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她在萨菲罗斯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泪痕斑驳的脸。
眼睫微垂,萨菲罗斯神情晦暗,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一般。那张五官完美的脸就像用大理石雕出的一样,将所有情绪波动都冰封在面具之后。
两人对视片刻,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接下来别动。
然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萨菲罗斯提着刀,转身走了出去。她听见那个声音对其他人说:“这个区域没有异常。”
在那片废墟后,她将自己盖到杰内西斯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以防有狙击手暗中瞄准了这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