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之空
那一年,英雄萨菲罗斯的名号还没有传遍世界各地。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还未出现任何病变劣化的征兆。巴诺拉村仍是世界地图上的一行小字,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忽略过去。
既不富裕也不贫穷的村落,常年被茂盛的绿意包围。她记忆里的盛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天空总是蓝得耀眼。
不管杰内西斯去哪里,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杰内西斯坐在苹果树下读书的时候,她偷偷躲在花丛里看他。杰内西斯光顾村里的杂货店时,她从旁边的货架探出头,想看看他选了哪些东西。
杰内西斯家的厨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每到早晨总会被阳光涂抹得闪闪发亮。她经常蹲在那扇窗户底下,听着里面传来用餐的动静。
杰内西斯的父母问他,今天要出去玩吗?
听到「出去玩」这几个字时,她扒住窗沿探出头,正好和餐桌边的杰内西斯四目相对。
目光相触的时间十分短暂,杰内西斯很快回过头,假装没看见她一般,继续回答父母的提问。
杰内西斯的父母对他多有纵容,他可以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但唯有一点需要注意:他不能离开巴诺拉村的地界。
杰内西斯总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旦离开家门,立刻就将父母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他穿过村子外的麦田,跨过林间的溪流,好像远方有什么东西召唤着他一样,而那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杰内西斯总是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走得更远。
他在巴诺拉村附近发现了废弃的矿洞,将矿洞变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十岁那年……不,也许更早……她的记忆模糊起来,只记得自己有一天在那个曲折幽深的矿洞里迷了路。
由于心慌,她一时不察,一脚踩空摔到了坑底。
灰尘砂砾沿着岩壁扑簌簌地落下来,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疼得她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煤油灯在视野边缘昏暗闪摇曳,她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周围寂然无声,她喊得嗓子都哑了,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回音。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陌生的恐惧。和疼痛不同,和孤单不同,和她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情绪都不一样。
——不会有人记得来找她的。
就算她消失了,村里也不会有人立刻起疑。就算到了晚餐的时间不见踪影,人们也会多半会觉得她只是去别人那里蹭饭了。
没有人在等着她回去。
要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一天、两天、三天?
夕阳西下的时间,所有人都回家了。
她抠住冰冷粗糙的岩壁,试图往上爬,但每次爬到一半都会重新摔下来。折腾几次后,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很快见了底,手指也被刮得鲜血淋漓。
废弃的矿洞黑暗幽深,犹如巨兽的咽喉。煤油灯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但就在它即将熄灭时,另一片灯光亮了起来。
黑暗被光芒融化,她抬起头,看到了本来应该已经回家的杰内西斯,提着灯在坑洞边蹲下来的身影。他一脸见鬼地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真的在矿洞里迷了路。那原本只是个荒谬的猜测,没想到现实居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杰内西斯开口说,你怎么在这里时,她本来想哭的。
他说,你是笨蛋吗?你真是笨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笑了出来。
她说,我是。
她是笨蛋。
后来随着杰内西斯渐渐长大,他不怎么去那个矿洞探险了,她倒是一直记着那个地方。
在那天之前,她都没有发现,矿洞里的晶石到了晚上原来会散发出那么美丽的光芒。
就像黑夜里的萤火一样,那些矿石照亮了曲折幽深的道路。她摔瘸了腿,走不了路,杰内西斯只好背着她。她抱着他的脖子,隧道好像变成了大海,发光的浮游生物在两人周围游曳。
她说,杰内西斯,快看。
好漂亮——好漂亮的石头。
比夜空的星河还要温柔灿烂。
……
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白色的灯光亮得刺眼。手术台周围传来模糊的声音,晃动的人影重叠又分开。空气好像变成了水,而她没有能在水底呼吸的器官。
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排异反应太严重了。
她的身体和杰诺瓦细胞无法兼容,免疫系统崩溃后,身体正在快速衰竭。
这是个废品。
宝条博士让我们把失败品都处理掉。我们今天可是很忙的啊。
那些游在水中的声音都和她无关,现实和她离得很远,远得就像梦里发生的事一样。
她还趴在杰内西斯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十岁的少年背着她——如果他当时十岁的话,她其实应该是九岁。这不能怪她,很多事情她已经渐渐记不清了。
矿洞的隧道很长,结晶石的光芒柔和似水,在黑暗中静静闪烁。
她问杰内西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什么?
我消失了这件事。
隧道快走到尽头了。现实里,实验室中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裹挟着黑烟,伴随着刺耳的警鸣撕碎了寂静的夜晚。
杰内西斯,她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嗤了一声,不答反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傻笑,他说。
那没办法啊,她说,因为你来找我了。
实验室的墙壁破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夜风灌进来,一同涌进来的还有背生漆黑羽翼的怪物军团。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仓皇逃窜,但眨眼就尸首分离,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来找我了。
警鸣尖锐,火势熊熊燃烧,世界反而显得安静下来。
血液沿着手术台周围的帘子蜿蜒滴落,杰内西斯弯身将她搂到怀里。
他说,娜西塔。
……娜西塔。
他将她抱得太紧了,手臂用力到微微发抖。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掌拢着她的脸颊,好像担心自己一松手,她的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滚落下去似的。
不断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哽了一下。
和冰冷的手术台,和如同手术台一般冰冷的她不一样,杰内西斯很暖和。
杰内西斯总是很暖和。
黑色的翅膀遮去了燃烧的火光,她忽的安心下来,好像身体深处一直紧绷的弦,在察觉到杰内西斯的存在时放松了下来。
“……”
她撒了谎。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杰内西斯的,这件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这句话是谎言。
海风吹起他头发的时候,他坐在苹果树下睡着的时候,他将她背起来的时候——她对他的喜欢,是由无数细小的瞬间堆叠起来的喜欢。
喜欢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喜欢他侧脸的轮廓,喜欢他唇角微挑的弧度,甚至喜欢他意气风发嘲弄别人时、那骄傲无比的神态和语气。
……啊,原来重复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她有一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他。
那个十岁的少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从那个时候起,杰内西斯就是她的英雄。
可惜他不想当她一个人的英雄,也不稀罕她的仰慕。杰内西斯想获得很多人的承认,和萨菲罗斯一样成为受世人景仰的对象。
……不,一开始其实更加简单。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最初的愿望是让英雄萨菲罗斯品尝到自家的苹果。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心愿,到底是何时开始渐渐扭曲呢?
她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她最后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能治好劣化,没能帮助杰内西斯实现他的愿望,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结果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办成。
但是——
但是……
“……不要死。”她对杰内西斯说。
她想他活下去。
杰内西斯犯下了不可饶恕、不会被原谅的罪行。
但她还是想他活下去。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遭受如此结局吧。
生命之流的学说虽然很美好,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的话,她一定会下地狱吧。
在下地狱之前,她说:“……我想看日出。”
当年的日出,她还想再看一次。
过了好久,杰内西斯才说,好,他带她去看日出,但她不能睡着。
杰内西斯忽然变得极好说话。两人一起等日出的期间,她靠在他怀里,每次开口说杰内西斯,他都会低低地应一声,然后将她抱得更紧。
可是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冷得人好像是杰内西斯。他呼吸急促,好像快死了。她想安慰他,说日出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后来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安静地将脑袋靠在杰内西斯胸口。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敲窗户的声音。
咚——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