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绿SeaMist
我谢过了她,让她自去忙她的,接过了她手里的衣服,先把不爱皱的叠好放回衣箱,又拿了火斗将那出了皱褶的丝麻类衣服熨起来。
当我熨到第三件的时候,涂山璟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
我见他没戴斗笠,也没披蓑衣,头发湿得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想必也是没打伞,就这么湿淋淋地在雨中跑了回来。
我忙拿了大的沐巾,走上前去把他头发盖住,轻轻按压着吸收水汽,嘴里问道:“怎么弄得这么湿?谁跟着你伺候的?怎么不知道给你拿个避雨的呢?虽然你有灵力护体,但湿气入体毕竟不好,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涂山璟略略弯下身来,静静地任由我给他擦去头脸上的雨。
半晌,他的声音在沐巾下闷闷地响起:“四条性命。”
第185章 点破
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是又伤心又懊恼。可是既成事实,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安慰他,只能轻轻地隔着沐巾拍了拍他,说道:“少主莫要太过悲伤,这场火来得蹊跷,我们替他们查明真相,也算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涂山璟一把扯下了沐巾,眼睛含水,又像燃着火,拧着眉说道:“我真的不想相信大哥他竟然残忍至斯!黎聪他在我府里虽然不是高阶位的小厮,好歹也待了段时间,他出入肯定见过的。还有那无端遭此横祸的小厮,刚进府两个月,刚过完年没多久就没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家人!大哥明明之前我生辰那晚还和我谈笑喝酒,晚上同乘马车,还替我去送了昶,我还以为,我以为他……”
我又叹了口气,手指绞着沐巾,低低回道:“欲壑难填。起先是想着得了宝物便好,后来有哪个挡了他的路,便得除去,到最后恐怕……”
我抬头看涂山璟蹙着眉摇着头,眼睛里满是悲伤,便没忍心说完。
不过我之前就已经暗暗提醒过他,是以虽然我没说完,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口问道:“少主此番可是刚从柴房那里回来?火已完全熄了?”
他点点头,不再那么失魂落魄,眼里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答道:“是,我一回府便往那里赶,还是慢了一步。幸好今天长宝逃脱了出来,不然我……”说罢他抬手按住了眼睛,继续道:“然后便下了场急雨,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我看见他们把成满、黎聪和那个小厮抬出来,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加上朝露,正正好好四条性命。”
我虽然与他们不熟,黎聪又打过我,但是此刻听得他们下场凄惨,也不禁有些眼眶发热。正在此时,门被敲响了,若枫的声音响起:“少主,太夫人唤您去问话。”
涂山璟听了答道:“你先去回话,说我换个衣服就到。”说罢站起身来。
我见状忙翻出套轻便干爽的衣服给他换上,又寻了把油纸伞给他,他接过伞点了点头,开门走向细雨中。
心里有事,饭就吃得没滋没味。吃过了饭我便在他房里候着,不知道太夫人那里有个什么说道。
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我忙问道:“怎么样?大少爷招了没有?”
他闻言,放着油纸伞的素手微微一顿,回过身来轻轻摇了摇头:“大哥只承认一时迷了心窍想还赌债,所以派人来偷地图寻宝,不承认指使他们杀人,跪着赌誓说自已是冤枉的。我告诉奶奶各族秘宝均被损毁,奶奶进去圣地查看,亲眼看到它们被烧成了灰,出来告诫我们绝对不许外传。又说相信大哥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好家丑外扬,加上秘宝被毁、鬼方谦被杀的事情若传了出去更没法向各族交代,罚大哥三个月不许出门,五年不许再赌,再去把之前我替他还的赌债赚回三倍还给我,这事就这样算了。奶奶告诉仵作是黎聪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不小心牵连了旁人,府里会出一大笔丧葬费给他们家里。蓝媚指使黎聪谋害他人性命,也一并由仵作报给衙门,暗地里慢慢地抓,不得声张,抓到了直接拿去审问。”
我一听,这太夫人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把罪都推给了死的逃的,自已的亲亲大孙儿没受一点皮肉苦,借着秘宝被毁的烟雾遁形了。
涂山璟见我沉思,又道:“我有质疑奶奶的处置,可是奶奶哭着问我难不成要把大哥扭送到官府去被判个杀人不成,叫我不要再插手,我……我也是不相信大哥真能指使他们杀人灭口,又确实没有物证,大哥还信誓旦旦说朝露之死绝对与他无关,我……”
我看向他,轻轻道:“公子,既然太夫人决定保大少爷,我们只好转为暗中再查,雁过留痕,天长日久,不怕他露不出痕迹。有朝一日,真相终会水落石出。只是有一点,若那天化作瑞阳模样的真的是大少爷,你可有想过,为何他进不去圣地?”
涂山璟闻言轻颤,轻声道:“我有想过……但是我不敢深想,你说。”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做这个告诉他的人却又不得不做,只得用生怕他碎掉的声音轻轻答道:“只因大少爷他与你并非一母所生,他真身非狐,所以进不去那圣地。太夫人怜惜他从小受到差别待遇,内心有愧,所以总是纵容包庇他。公子往后,总是要防着大少爷的。”
涂山璟周身大震,一瞬间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又带一些无助的神情,随即便如我所惧怕的那样,充满了破碎感。
“父亲,父亲他……”
他当然想相信父亲是爱他也爱他母亲的,这是世上所有孩童共同的认知。只可惜他父亲不是,是个为了心上人不顾他母子撒手而去的薄情汉,有情,但可惜都给了别人。我不忍再亲自打碎他的认知,只是咬着嘴唇看着他。
他眼里汪着一池水,嘴角一撇像是要哭出来,随即马上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手紧紧地抓住桌沿,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薄薄的背影。
“你先回去吧,让我自已静下来想想。”
我应了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不如少说少错,让他自已理清楚这万千情绪,毕竟他是个聪慧的,而父母之事旁的人也劝不了。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你,你还是待在这里吧。”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又转过身来,见他仍未回过头来看我。
“好的,那我去唤若枫弄些热水就回来。”我还是给了他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洗漱过,默默地去床上披着被抱膝坐着,像等待着雌兽觅食归巢的瑟缩幼崽。
我不敢多言,静静地去旁边我的小床铺好了床,也盖着被躺好。
半晌他一挥手熄了烛火。
我听到他躺回了床上。
黑暗中,他的声音响起:“兰香。”
“嗯。”
“你别走。”
“我在。”
这场雨下足了一整夜,像伤心人流不完的眼泪。
待我辗转反侧地睡过去醒过来,又睡过去又醒来,阳光已经透过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外面早已云销雨霁,看起来是个顶好的晴天。
涂山璟醒得比我早,此刻正静静地伫立于窗前,远远地留给我一个铺着光的侧影。
我一个翻身下了床,随即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
他转过身来,眼底有一抹光流过,轻轻地对我开口道:“花开了。”
我抬眼看出窗外,春雨洗刷过后,枝头果然都见了绿意。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细雨调和燕子泥,窗外晓莺啼。*
他站在一片旖旎的春光之中,低头看着我,眼睛红肿地说道:“春水渌成波,成波无奈何。*”
我知他心思,便回道:“无可奈何,不如随波逐流,流到了江南,便绿江南岸。”
他目光一动,随即看着我开口道:“流到了北境,便冻寒水边。”
我点点头:“春水难将染佗物,不如自若染轻罗。”
正巧静夜此时端着一铜盆热水经过窗前,见我们均站在窗前,在外面笑道:“你们起来了?在这作什么诗呢?倒是我来迟了。”
我看她神色轻快,也跟着笑笑:“静夜姐姐来得正好,不早也不晚。”便去给她开了门。
*引自胡祗遹《阳春曲·春景》,邵雍《春水吟》。
第186章 隐情
待我俩给涂山璟梳洗过,瑞阳敲了敲门进来,行了个礼说道:“少主,丰隆公子给传来了信儿,说要和馨悦小姐去西炎城,途经这里想来和少主聚一聚。”
涂山璟正拿着我给他浸湿的帕子敷着眼睛,闻言拿了下来,问道:“他俩现如今在何处?”
“荣欣来送的信儿,说是丰隆公子有心想上门拜访,但是昨儿个到的晚了,想今早先问问太夫人身体如何,适不适合见客,是以没有冒昧前来叨扰,先宿在附近的客栈里。若不适合见客,他们也就不叨扰了,烦请少主出去一趟。”
涂山璟对镜看了看眼睛,见红肿消了些,点点头说道:“丰隆客气了,把他们请到府里来吧。”
他对我点点头,又道:“我去给奶奶请安,知会一声。”说罢便起身和瑞阳出去了。
静夜出门倒水,留我在他房里收拾。我心神不宁地东抹抹,西擦擦,索性丢下抹布先去吃早饭了。
吃过早饭,瑞阳到我房里请我:“姑娘,丰隆公子和馨悦小姐到了,已经给太夫人问过安,少主吩咐在后花园赏花品茶,让你也去呢。”
我应了他,随手抓了件薄一些的披风披上,跟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了后花园。
春色尚早,花园里除了一些冒头的嫩叶,只有几朵杏花桃花开着,不过雨后空气清新,也颇有几分意趣。
远远地,我就听到了丰隆的大笑。抬眼望过去,只见凉亭里坐着涂山璟和他,若枫在身后伺候着,前面馨悦穿一身梅花裙,披着金银锦绣袍,正是花园里最亮眼的一朵娇花。
见我走近,他们望过来。丰隆率先开口道:“兰香,好久不见!”
我笑着微微福了福身子,回道:“好久不见,见过丰隆公子、馨悦小姐。不知贵体可否康健?”
丰隆哈哈一笑:“好!好得很!我之前托人给你带来的鹿肉干你可吃了?”
我点点头:“谢公子赏赐,咸香依旧,味道好得很。”
丰隆也点点头:“那就好!回头等我再去打猎,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再给你们送来!”
馨悦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奇道:“哥哥之前不是把兰香赶出府去了?何时又变得这样要好?”
我看向她,坦然答道:“丰隆公子豪爽好客,胸怀宽广,之前在轵邑城只是帮我脱身,我感激公子,早已成杵臼之交。”
馨悦扁扁嘴,轻轻捶了丰隆一下:“哥哥你又不告诉我!”
丰隆捂着胳膊,挠挠头笑道:“咳!这点小事儿,我哪里记得特意讲给你听!现下你知道了,也还不算晚嘛!”
涂山璟看着他们,笑着端起来茶杯轻饮。
我走到他身边,拿起茶壶给他添茶,听得馨悦开口说道:“璟哥哥,方才还没说完呢,你可知防风家为何巴巴儿地急着要把防风意映姐姐嫁过来?”
我听了,拿着茶壶的手一顿。
涂山璟抬头看了我一眼,接过茶壶,又给丰隆满上一杯,这才放下回道:“不知。馨悦妹妹可知是为什么?”
辰荣馨悦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那些小姐们私底下谈论说,防风家那个庶出的二公子——就是防风意映她二哥防风邶,在赌场上输了一大笔钱。他大哥偏又不知,恰好跟金天氏定了两把宝刀一把神弓,一下子就把防风家的家底掏了个十成七八。他家家主素来不是个善经营的,这才急着把女儿送来青丘,回头拿了涂山家大笔的聘礼好补亏空呢!”
涂山璟转了转茶杯,没作声。
丰隆惊道:“馨悦!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馨悦噘着嘴回道:“哥哥!我可没乱说,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这各家的小姐都知道了,那她们定是从家里的老爷哥哥们处听说的。你朋友那么多,各家公子处一问便知。”说罢她又转向涂山璟:“璟哥哥,不是我搬弄是非,前不久我刚见了防风意映姐姐,她可没了上次的心气儿,紧着伏低做小,直讨好我,还问我璟哥哥平时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好哪家的颜料画画,惯用什么纸墨写字呢!”
丰隆朗声笑道:“我瞧她相貌又美,灵力又高,只是性子烈了些,若因此便软了下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左右璟兄弟家底厚,最是不缺银两,若是真看好了她,别说一个她,便是连她两个哥哥都一起养了也不在话下!”
馨悦白了他一眼,娇嗔道:“哥哥!就说你不懂这男女情意了!璟哥哥若是贪图美貌,凭他的相貌才华和人品家世,早就妻妾成群了!若不是一直想找个品貌俱佳的世家大族女子,举案齐眉,郎情妾意,哪里还用等到现在?!我这不是怕璟哥哥被蒙在鼓中,错把虚情假意当成真情实意嘛!”
涂山璟遥遥一敬茶:“多谢馨悦妹妹提点,我知晓了。妹妹放心,我小心着便是。”
辰荣馨悦受了他这一敬,得意地看了丰隆一眼,然后樱桃小口微张,抿了一口茶。
接下来他们没再谈论防风意映,净是聊些别的世家的少爷小姐之事,我不认识几个,更理不清他们世家之间纠纠缠缠的各种复杂关系,只垂了眼睛添茶倒水,和若枫一左一右地尽心伺候着。
没过多久,楠凤姑娘远远地走过来,到近处行了一礼,抬头说道:“给二少主、丰隆公子、馨悦小姐问安。太夫人中午设了宴,请几位过去吃个饭。”
涂山璟点点头,说道:“多谢楠凤姑娘。麻烦回话说我们喝过了这壶茶便去。”
楠凤屈膝一礼,应了声是,便离开了。
等他们喝完了这壶茶,便起身准备去太夫人那里。若枫在前面引路,涂山璟在后面走在我旁边,低声问道:“奶奶那里……待会儿你去吗?”
我连连摇头:“可不敢去!公子还是唤静夜姐姐去伺候吧!”
他看向我:“也好。那你去哪里?”
我想起那晶石中的兰香,便说道:“我去昶公子那里一趟,跟他敲的竹杠还没到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