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则美
在外城等了大半天的十一阿哥觉得口干舌燥,眼下天气渐渐热了,到了中午太阳照在身上,就跟抱着一个火盆一样觉得浑身燥热不舒服,偏偏没看到道士还不能回去。就在他烦躁的时候一个侍卫骑马来了。
这侍卫是海棠身边的人,打千儿请安后说:“十一爷,我们格格说三爷今儿请道士了,您别等了,等不到的。”
十一阿哥心想怎么哪里都有老三!这人不凑热闹能掉块肉?!随后带着人回畅春园跟康熙回复差事。
看康熙点了点头,十一阿哥说道:“再有这事儿您让十三弟去吧,听说他的腿流注,他更盼着有好大夫。”
康熙听了想了想,挥手让他退下。
随后康熙叫来了四阿哥:“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道医你知道吗?”
四阿哥心头一紧,不敢说谎,小声说:“知道,儿子家里的孩子去看过病了,没开药。儿子又担心十三弟,特意找了个腿病相似的人去试探,道士说想治疗必须开刀,从大腿到小腿全部切开排出脓液,儿子听了之后心里甚是惶恐,担心此人要是趁着治疗时候要了十三弟的命怎么办?就一直没下定决心,此时还在犹豫。”
康熙皱眉,这个治疗方法太过骇人听闻,也确实是风险太大。
思考了一会,康熙说:“此人现藏在外城南城墙根的道观里,身边应该有六到八个身手好的人,你无论用什么法子,把人带到一处秘密的地方,把十三送去,看看怎么说。”
四阿哥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康熙说:“客气些。”
四阿哥答应了一声。
城南的城墙根下面是个小道观,破破烂烂看着和民居差不多,四阿哥的马车停在附近。弘晖说:“阿玛你放心,儿子有办法请他跟咱们走。”
王府的侍卫们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弘晖带着人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老道士,一把年纪了,走路颤巍巍的。
弘晖说:“老道长,我们是来求医的。”
老道士耳背,侧耳说:“啥?”
侍卫趴在他耳朵边大声说:“求医的!”
老道士顿时把头往后仰,不满地说:“求就求呗,你这么大声干啥?”说完打开门,说着:“进来吧。”
弘晖他们跟着进去,看到院子里一个穿衣服脏兮兮的道士在捣药。老道士说:“师侄儿,找你看病的。”说完进屋子里去了。
这道士转头一看,他认得弘晖,对弘晖的身份也有几分猜测。就说:“坐吧,这是给这里老道士的药,等贫道配完就和你走。”
旁边有一张腐朽的长凳,弘晖看了看,直接在一边的砖头上坐下了。
弘晖说:“您不用担心,我们来这里没什么恶意,我有个叔叔,原先是鹤膝风,现在皮下流注了,想求您个方子减缓痛苦,您若是能让他的腿好起来,我们全家都感激之至。”
这道士没说话接着干活,把药材配好后一包包地装起来,提着进去跟老道士说话。
老道士的耳朵不好,加上道观小,屋子矮,里面说话声音又大,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脏兮兮的道士说:“师叔,这是药,每日熬一包,喝完就好了。”
老道士说:“行行行,你们师徒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多谢你了。”
脏道士说:“这是晚辈该做的,这些银子留给您,您回头缺什么自己置办。晚辈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您了,日后就不来了。”
老道士说:“不来就不来吧,你也年纪不小了,别到处乱跑了,你别担心我,周围街坊邻居都是好人,帮着我缝缝补补,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脏道士说了一句:“晚辈走了。”
老道士说:“走吧。”
脏道士出来到了道观供奉三清的屋子里跪下磕头,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师叔,晚辈走了。”
“去吧。”
弘晖他们跟着脏道士出来,四阿哥立即让人把车赶过去。
弘晖陪着道士上车,四阿哥在车里欠身说:“道长,家里有个兄弟的腿疾很严重,麻烦你帮着看看。犬子说您不爱上门问诊,这次请您必然招您不快,还请海涵。”
道士好一会才说:“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我们家的家训,王爷不必说太多。”
四阿哥和弘晖对视一眼,弘晖摇头,四阿哥心下了然。
没一会车子进了内城,内城人少,速度加快,很快到了十三阿哥家里。四阿哥特意安排十三阿哥在这会进城,就是为了避开西郊的耳目。
此时他们父子带着道士下车,十三阿哥的太监小声说:“我们爷和各位太医都在。”
屋子里几位给康熙诊治的太医都在,十三阿哥躺在榻上,榻后是几扇木屏风,道士进门先看看屏风,然后才看了十三阿哥。
弘晖说:“您请,我叔叔的腿最近又严重了。”
太监把盖在十三阿哥腿上的毯子揭开,把裤子撸上去。这道士看了就说:“必须开刀,不开刀五年后不能下地行走,十年后必定残废。”
众人都处在震惊中,十三阿哥立即说:“请道长开刀。”
四阿哥想让十三阿哥好好想想,这开刀是很冒险的事儿。
旁边的太医说:“治病需要辩证,这位道长没问病人,没诊脉,仅靠看了一眼是不是不太妥当?”也太草率了吧!
道长把手放在这个说话的人跟前,对他说:“请给贫道把脉。”
太医们互相看看,以为这是要斗技。其中一个就把手指放在道士的手腕上,道士跟弘晖说:“准备纸笔,我口述,你记下,这方法半年内有效,过了半年我说的法子对你叔叔的腿就没用了。”
弘晖问:“为何?”
太医轮流把脉,随后都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略微年轻的摸到脉搏后大惊,失言说:“寸口脉平而死者,生气独绝于内也!”
道士说:“对,今日乃是贫道死期。”
这些太医纷纷整理衣服,对着道士拱手作揖。
道士对弘晖和十三阿哥说:“贫道今日命不久矣,然而开刀最少一天时间,没时间了。病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腿疾半年后又要加重,所以半年内和半年后的治疗方法不一样。”
弘晖赶紧去门口让人拿纸笔来,道士就给几位太医比划开刀的时候从哪里下刀,其中一个太医和弘晖各写一份,几个太医询问,道士一一作答,嘱咐记录的两个人要把一些禁忌写上,再记下很多注意事项。连开刀后如何照顾都有嘱咐。
康熙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在了十三阿哥身边,等记录完毕后,康熙跟弘晖说:“带你叔叔出去走走吧。”
一屋子人退下,康熙身边环绕着一群太监,康熙跟道士说:“坐吧,你们兄弟是何人?从何处来?”
这道士说:“我们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宋朝的时候开始行医,这里属于燕云十六州,后来换了蒙古人做皇帝,这里叫做大都,之后这里又有了明天子,我祖上就在明朝做太医。做太医做得很不开心,因为皇家难伺候。同僚又勾心斗角,可是不做还不行,要吃饭啊!普通百姓穷得看不起病,碰到那可怜的还要送药,家里因为行医穷得家徒四壁,做了太医后才能吃饱。”
康熙点点头:“有良心的人日子过得都苦,你刚才也看到朕的儿子了,就因为有良心,腿才成了那个样子。”
道士叹口气,接着说:“我祖上医术很好,在太医院不敢冒头,装成中庸传承了几代人,直到嘉靖年间得罪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严世蕃的一只眼睛是瞎的,我祖上说了几句治不好的话就被发配流放,全家人从这里流放到了云南。云南那地方草药足,漫山遍野都是,虽然是发配,但是日子过得反而比在京师好。然而祖上却觉得再好不是家乡,就想回来。”
康熙点头,他觉得京城再好也不是关外,关外才是退路。点头说:“人之常情,能理解。”
道士接着说:“严嵩父子垮台后,我祖上就找了机会回来,从云南到京师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结交了不少人,一路赶路一路救人,好几年才回到家乡。回来后也没再开医馆,而是云游四处成了游医,父祖皆是如此,见识了不少药材,也见识了很多奇怪的病症,家族传承的医术一直在精进,直到明朝没了。”
康熙点点头:“朕听很多人说过此中种种苦难,家国流散,普通人哭天嚎地,对他们来说这和天塌了一样。朕虽然没见过经过,也能想得出来。”
道士接着说:“我祖父和父亲不想忘记故国做个顺民,于是就做了道士。”
康熙仍然点头:“嗯,当时这种人很多,别说当时,现在看不惯朕的人也有很多,你们家不算出格,甚至都没参加反清复明的谋逆。”
“对,我家祖上对朱明天子不在意,但是却在意汉人的身份,我们乃是正宗的汉家苗裔,峨冠博带才是汉家威仪,如今却要剃头换服,此种痛苦你不会知道。”
康熙摇头:“你说错了,朕知道,现在你们觉得痛苦,往前几百上千年你们也没少在辽东折腾我们,汉唐盛世的时候我们首领也是要去长安进贡,在汉皇面前载歌载舞。
要说最难忘的还是辽国国主当政的时候,关外的冬天多冷啊,大冷天要让我们女真人在刚开化的江水里给他们捞鱼捞东珠,大雪封山的时候进山去猎熊猎老虎,只因为他们喜欢吃熊掌穿虎裘用虎骨。
这都是往事了,你们家既然遁入道门,就繁衍生息吧,何故又回到了这繁华地方?重新回到红尘中翻滚?”
道士叹口气:“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双胞胎,我父亲既然入了道门,又想传宗接代,就迎娶了我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又在道观附近安家了。我们家有家传的本事,那道观也有祖传的本事。不是诵读经典也是炼丹,而是……”
康熙看他停顿下来,就说:“装神弄鬼!”
“对!就是装神弄鬼,做的是帝王生意。”
康熙了然地点头,好奇地问:“朕很好奇,那明末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和你们有关系吗?”
道士摇头:“不知道,因为我没跟师父学过,都是我兄弟在学。我们兄弟,我传承家里的医术,他传承道观里的秘术,各不相通。”
康熙又问:“你们既然好好地在隐居,为什么又跑出来了?是觉得朕年纪大了做生意的时机来了?”
这道士点头:“是啊!我那兄弟前几年都想来,是我不愿意来,他一直羡慕观中的先师们享受荣华富贵不愿意一辈子埋没下去,要拉上我来,我不愿意后来吵了几次。我们各自都有妻儿,他前几个月突然翻脸,拿我小孙子要挟我,我就跟着来了。”
康熙说:“你没作恶,反而义诊了这么久,不该沦落至此啊!你家在哪里?朕派人送你尸体回去,让家人葬了你。”
这道士哈哈笑起来:“别想问出我们兄弟的家人藏身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失败,我们都把家人藏好了。人死之后身体不过是臭皮囊,随你拿去处置好了。”
康熙也没恼,他确实存了逮着这道士的子孙给自己治病的念头。没成功也没什么,就问:“你和朕说话这么久了,你看着朕寿命还有几载?”
第494章 总理王
道士听了康熙的话,对他看了一会,从两个人坐下说话的开始道士就一直在看他。
这时候道士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既然是皇帝,不想求长生吗?”
康熙反问:“朕该求长生吗?”
道士说:“我师父说贵人都怕死,越是尊贵的人越是怕死,秦始皇那样的人物他怕死,唐太宗那样的人物也怕死。他们早年都是明君,晚年就想寻求长生。我虽看你是胡人,也不得不承认你比大半汉皇都英明些。我虽然读书不多,可是也知道你治下的土地百姓比他们都多,按照我师父的说法,你更怕死才对。”
康熙得意起来,觉得这道士也是有些眼光的。就心情好地和他聊下去:“你为什么不怕死?你今日就要死了,还和朕在这里说话,你不也是没求长生吗?若是能长生,你为什么不自己求长生?朕学贯古今,清楚知道人不能长生,求长生就是笑话。”
道士点头:“你说得对,没人能长生。我不惧死是因为我见惯了死,我曾经游历很多地方,贫苦百姓我看了无数,活不起死不起,都在人间挣扎,人间偏偏还是修罗地狱。”他长舒一口气,回答康熙说:“你最多还有三年光阴,你肌体已然老迈,回天无力,不折腾还能多活一阵子,那些丹药吃下去或许会顷刻暴毙。”
康熙当然懂乱吃药的后果,点点头说:“三年!朕还想活三十年三百年,然而再不情愿也没用,时也命也,罢了罢了。”
说完叹口气,带着些无可奈何。
这个道士问康熙:“听你说话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看你也不糊涂,你知道民间疾苦吗?知道百官贪婪吗?”
康熙点头:“知道,朕怎么不知道?你以为治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很容易吗?你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吗?所有人觉得天下是朕说了算,朕只在宫里说了算,圣旨出了乾清宫,下面的人是不是遵照圣旨办事朕无法左右,天下人杀不尽恐吓不尽,只能让他们贪,以利诱之,才能治理家国。
就跟你给人治病一样,你能说这个人没救了,你能转身去救下一个。朕不能说朝廷没救了就自暴自弃,朝廷只有一个,就是瘫痪了残疾了朕也要喂饭喂水喂药,让它晚点死晚一天咽气,无论哪个朝廷它生下的那一刻都是有病的。
人说周文王开大周,民间享乐八百载,这话你信吗?那些闹着恢复周礼的人觉得最好的朝代是周,然而周朝真的好吗?朝城夕让驱民流离,日子比现在苦得多,周天子不知道吗?诸侯不知道吗?所以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不单单是你们说,朕也有这样的感慨!”
道士听他说了那么多,随后摇头失笑:“我没想到我还有一天能和皇帝说笑,真是没想到。我还有一刻钟,不知道皇帝想聊点什么?”
康熙想了想:“朕的孙子一直纳闷他家的车轮子怎么上坡跑到了他舅舅家门口,关键是有人看到车轮子在跑,都信誓旦旦证明看到了,小孙子想不明白来问朕,朕也想不明白。以往朕给他解答问题从没如此窘迫过,此次却解释不出来,长辈的形象就要受损,正好你在,你可否解惑啊?”
道士笑起来:“哎呀呀,没想到这最简单的一招居然难住你了,你也是有孙子的人啊,人说隔辈亲,我年轻的时候不信,如今有孙子了就信了,看来九五至尊也就是人间一老翁啊。这是最简单的一招,我还真知道一些,先提前做几个和车轮子一样的轮子,花纹雕刻都要一样,还要做旧。
事先勘察好那一段路,数好几个弯儿就带着几个轮子去,每个人带着一个轮子埋伏好,不能让人看到。
等到车轴断裂,轮子脱落,轮子是圆的,脱落后还在向前跑,这时候轮子里残余的力道是能上坡的。然而随从们都担心贵人出事儿,加上处在西郊,这么多年没出过刺杀等事,他们不会警戒周围,而是一股脑儿去查看贵人是否受伤。
轮子在上坡后是要倒地的,这时候埋伏好的一个人拿着做旧的轮子飞快地抛出去,让做旧的轮子接着滚,勾走倒地的车轮子立即撤离。到下一个弯儿照样这么处理。路上的行人只会看到轮子在滚,因为几处弯儿遮拦了视线,他们看不到接力抛出轮子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一路上轮子的速度不减还能上坡转弯。”
康熙点头:“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最简单。”
“雕虫小技罢了,也是因为那里行人少的缘故,要是行人来来往往的大街上,这一招是不能用的。”
康熙点头,跟身边一个太监说:“端些饭菜来给道长送行吧。”
太监出去立即端来了酒菜,道士吃了几口,又喝了一杯酒,低下头久久未动,康熙站起来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