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则美
费莫氏小声地说:“要不然派人去看看?”
弘晖听了立即把衣服穿上,扣子都没系,拢着衣服出门了。费莫氏怕他冻着,这时候外面滴水成冰,要是冻着可怎么好。小跑着追到了门口,看到弘晖迈过门槛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脚下的一只拖鞋一下子飞了出去,他顾不上鞋子,光着脚踩着雪出去了。此时他身后一排太监手忙脚乱地捧着衣服鞋子追了出去。
漫天风雪飞到面前,费莫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宫女们拉着她赶紧退回来,紧紧把门关上。
费莫氏对宫女说:“准备素服吧,今晚上不能睡了。”
弘晖在车上穿好了衣服,圆明园距离郎惠园很近,他在车里刚把靴子穿上,车子就到了郎惠园门前的巷子里。巷子里都是侍卫,他们正把白布往大门上挂。
弘晖刚才根本不信,这下看到门上的白布和刚换上的白灯笼不信也要信了。
车子在一声声“皇上驾到”中进入了前院。
车子没法进入后院,弘晖下了车,太监举着伞刚凑上来就被他甩下,弘晖一步一滑小跑进了海棠的院子。这时候园子里哭声一片,莹莹哭得最悲伤,在门口就能听到她的哭声。
弘晖提着袍子赶紧进去,月娥看到了赶紧避开,顺手把儿子拉开,让弘晖三两步走到了床前。
弘晖扒拉开跪在脚踏上的弘阳和莹莹,越过穿着寝衣还坐在床上握着海棠手的扎拉丰阿去看海棠。
海棠的头发早就花白,披头散发躺在里面,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真丝寝衣,面色平静躺着。
弘晖趴在床上把手放在海棠的脖颈上,丝毫感受不到大动脉的跳动。他呆呆地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他身后的太监赶紧扶着他,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扶着她坐下。
莹莹还在哭,弘阳擦了擦眼泪,跟扎拉丰阿和莹莹说:“给额娘梳洗吧。”
莹莹哭着点头,从发现海棠死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她心里也有准备,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百寿走过去拉扎拉丰阿:“玛法,松手吧。”
扎拉丰阿毫无反应。
弘阳把海棠的手从扎拉丰阿手里抽出来,扎拉丰阿想握住,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大悲之下四肢没一点力量,眼睁睁地看着弘阳把海棠的手抽回去放在了她的小腹上。两只手叠在一起,和前几次一样,这次是人真没有了。
扎拉丰阿忍不住哭出来,百寿招呼着几个太监把他从床上抬下来拉去换衣服。
床上只剩下海棠,弘阳和莹莹已经站起来,弘晖也站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扣子,伸手拉了拉衣服,又用手抚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和辫子,走到了脚踏前。
弘阳和莹莹来到他背后,百寿他们兄弟四个站在第三排,弘晖掀开下摆跪下去,后面两排一起跪下去。神三鬼四人一,对逝去的人磕四次头。站起来后弘晖转身出去,弘阳带着四个儿子也一起出去了。
到了门前的台阶上,白灯笼映照着漫天大雪飞进走廊里,打在脸上一片冰凉,也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弘晖深呼吸后抹了一把脸:“漫天风雪,这也是披麻戴孝了吧。”他转头跟弘阳说:“该准备的准备,有事明天再议。”
弘阳叹口气,跟几个儿子说:“准备守灵吧。”
这时候弘杲陪着老六阿哥来了,老六阿哥拄着拐杖哭着进门来。
弘阳赶紧出去给舅舅跪下磕头。
老六阿哥问:“这是真的吗?你额娘明明还好着呢。”
弘杲的半边脸都是肿的,他跟老六阿哥报告的时候被老阿玛以为开玩笑直接扇了一巴掌。
里面在给海棠换衣服梳妆,老六阿哥去寻扎拉丰阿,扎拉丰阿呆呆地,对坐下的老六阿哥没一点反应。老六阿哥在他身边坐着,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跟弘杲说:“你去接你十四叔去。”
十四家里的距离远,不像是老六阿哥的园子位置好,他家就在必行之路上,“晚上皇上的车驾路过”这种平日里不会发生的事情十四是不会知道的消息的。因为位置特殊,老六阿哥家的门房能看到车队路过,所以老六阿哥很快就来了,十四这会没收到消息。
弘晖坐在走廊下看了半晚上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大雪还没停。
早上不上朝,勇宪亲王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宗室内来哭灵的人都来了,一群人在郎惠园的前院大殿上坐着商量怎么办丧事。
弘晖背对着群臣站在中间宽大的座位前注视着座位,这是平时海棠坐着发号施令的地方,这也是整个王府最核心的地方。
今日这里不仅有宗亲诸王还有很多大臣,弘晖背着手,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手指拨动着佛珠,听着下面的议论,对着座位看了一会转身坐了上去。
弘晖说:“按照国葬办这件事,十二叔,姑妈的事儿你来主持。”
角落里坐着的十二阿哥站起来应了一声:“是”,随后坐下了。
十二阿哥知道今儿名义上是议论丧事,实际上群臣和宗亲挤到这里为的是另外一件事:收回青海!
所以他不急着出去,要留下看这会儿怎么处理。
虽然人走茶凉说起来心酸,但是拖太长时间免不了夜长梦多。群臣想着万一皇上脑袋一抽让弘阳世子多做一任藩王呢?
当年圣祖爷为什么削藩?所以这藩王不能再出现了。
弘阳不在这里,这些大臣们都有一声没一声地说着丧事。弘晖听了几句实在不想听了,就说:“姑妈的福地朕要重修,如今天寒地冻加上快过年了,民夫都不在。等开春后青黄不接,朕开仓给予钱粮,令民夫给姑妈重修福地。”
户部慢尚书是桂枝的驸马,他听了心肝一颤,立即问:“这钱粮何来?”当初说好的,户部只出帝后陵寝钱,亲王不包括在内!
弘晖说:“自然是内务府出!朕葬姑妈朕会出钱的!”
内务府的总管大臣现在是二十一阿哥,就问:“修福地不是片刻就能做完的,请问停灵何处?”
弘晖回答:“寿皇殿。”
下面一片嗡嗡声,寿皇殿是一片建筑的名称,也是正殿的名称,弘晖没说偏殿就是停灵在正殿。可是顺治康熙雍正这三位都在寿皇殿的正殿停灵,哪怕是几位太后也是在偏殿停灵,让亲王停灵正殿这是僭越!
下面一片请求弘晖收回成命的声音,这时候一身重孝的弘阳进来了。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封折子和一枚金印。
大殿上安静下来,弘阳端着托盘走到弘晖跟前跪下来,把托盘递给了弘晖身边的太监,大声说:“缴旨,上缴青海之主印信。”
弘晖看了看折子的内容,对着坐在两边的几位铁帽子王示意,这几位铁帽子立即站起来,展开折子向着大殿上展示。随后就有人一手拿着金印,一手托着在众臣和宗亲前慢慢地走过去,令大家看清这是真正的印信。
于是有奉诏官立即书写回执,一式两份,中间加盖皇帝之宝和各位宗室王和几位大学士的印章,一份归档,一份交给弘阳。
这件大事算是办完了,时间也来到了中午,王府那边收拾妥当,各处搭了灵棚,海棠已经被装到了棺椁里,扎拉丰阿带着棺椁先回京城,莹莹去书房抱了盐宝的骨灰跟着队伍一起回去。
按照海棠以前的安排,她希望被火化装进坛子里和盐宝葬在一起。
所以祭祀完了是要火化的,内务府准备了很多木头香料准备到时候一起焚烧。
十六阿哥提前去了景陵,因为大雪封路,他打算多等几天再回去,老爷子是十一月十三驾崩的,他在十三日这天祭祀,十四日这天终于放晴了,没有了风雪遮挡视线,十六阿哥就看到隔壁九姐姐的福地。
他带着人去看,这一看不要紧,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地方占地面积巨大,这里面有很多巨大的佛像,人家都是先盖房子再放佛像,这是先安置佛像再盖房子。他走在工地上看着这周围巨大的佛像心里想着这是在干什么?
在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时候有人来找他:“王爷,王爷不好了,刚才来了一个礼部的官儿,冒雪来了,说是……说是勇王薨了,来给圣祖报信。”
“什么?”十六阿哥吃惊极了,再看看这片工地,随后急忙跑出去。
十六阿哥回到景陵,礼部的官员已经来了,他这一路赶来很不容易,浑身都是雪泥,幸好来的时候带了一件干净衣服,要不然这样子连祭祀都做不到,守陵的侍卫非把他打出门不可。
十六阿哥急匆匆地跑来,问道:“你就是从京城来的?”
“下官刚到。”
“勇王薨了?”
“是,十一日薨了。”
十六阿哥叹口气,带着礼部的官员进了大殿,礼部的官员对着康熙的画像告禀过后退下了,十六阿哥跪在蒲团上给康熙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唠叨:“汗阿玛,或许您已经见到九姐姐了,唉,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这一年还没过完,十哥十七弟先后去见您,这会九姐姐也去了,希望今年只有他们三个。”别再走一个了。
既然姐姐薨逝,十六阿哥也没再逗留,次日就带人踩着雪回去了。他回去的时候正赶上葬礼的尾声,去堂上哭了几声烧了几张纸出来,就看到里里外外有很多喇嘛和尚在打坐念经。
一般丧事上会有和尚出现,这是为了超度亡者,可是他看到这些人突然想起了那规模宏大的王墓,那里处处都是佛祖,再看看这些和尚,他总觉得怪怪的。
十六阿哥转身去找家属,扎拉丰阿眼睛都哭肿了,整个人反应很慢。
十六阿哥过去跟他说:“姐夫,节哀顺变。我姐她这是和祖宗团聚去了,别难受。”
扎拉丰阿木然地点头,然后整个人开始出神。
十六阿哥问一边的弘曙:“这是怎么了?”
“姑父难受着呢,明天要把姑妈送去化了。”
十六阿哥压低声音吃惊地问:“化了?”
“对啊,火化啊!以前咱们都是火化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后来要土葬啊!”
弘曙看了看一边呆坐着的扎拉丰阿,让其他兄弟照顾他就拉着十六阿哥出去,在外面小声说:“姑妈以前就安排了,她要火葬。前几天姑父也说了,他也要火葬,和姑妈的骨灰放一起。”
十六阿哥叹口气,因为满人的观念变了,以前大家都是火葬。努尔哈赤、皇太极、福临这三位皇帝都是火葬,进关后丧葬习俗都发生了变化,这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叔侄两个默默无言。
次日棺椁被抬出王府,围绕着棺椁的不是宗室子弟,居然是上万名喇嘛,这里面有各部落派遣来驻守京城的喇嘛,也有五台山赶来的喇嘛,还有不少游僧,各个教派都有,簇拥着棺椁出城,因为火葬地点在城外。
别说附近观看的百姓了,就连宗室子弟和百官都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这样的大场合,就是不对劲也没人表现出来。
弘晖亲自带着宗亲和百官来到了城外,这些喇嘛们加上本地的和尚一起坐围绕着中间的高台坐下。高台全是香料搭建,上面浇了香油。棺椁没有封死,华丽的裹尸布包裹着海棠被抬出来放在了高台上,盖上了一条黄缎织金的陀罗经被。
周围诵经声响起,弘晖和几位叔叔坐下来。扎拉丰阿把陀罗经被盖好眼泪忍不住滴下来,弘阳说:“阿玛,咱们下去吧。”
扎拉丰阿没动,弘阳上去扶着他,半扶半拖把他拉下来。到了地面上百寿把火把递给了弘阳,弘阳递给了扎拉丰阿。
扎拉丰阿哭起来,迟迟不肯动手。弘阳叹口气,压着他的手把火把放在了浸满油的火绳上。
大火窜出,周围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弘阳拉着扎拉丰阿离开,扎拉丰阿双腿钉在地上,看着火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忍不住哭着喊起来:“格格!格格!”
百寿立即去另一边架着扎拉丰阿拖他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大家一起抬头向上看。
现场奏乐声和诵经声以及呼啸的北风一起给海棠送行。
一天过去直到天快黑了温度才降了下来,一群坐在雪地里的喇嘛起来。他们起来后弘晖也站了起来,莹莹捧着一只精美的瓷罐儿走出来。几个年纪大的喇嘛和家属一起去上面收集骨灰。
随后上面惊讶地喊起来,烧出舍利子了,一共烧出十二块舍利子,被百寿用托盘端下来。
弘晖看着眼前的人群,很多人脸上都很震惊,弘晖心里也很震惊,但是舍利子是一种很吉祥的物件,他很怕有人觊觎,日后有人抢夺舍利子就是抢夺姑妈,十二颗舍利子才是姑妈,分开之后无疑等于分尸。他吩咐莹莹把所有的舍利子放进罐子里,当众宣布要把这舍利子葬在勇和宫的地宫里面。
然而转头回到宫里他就弘阳吩咐:“地宫不安全,他日若是咱们家丢了江山,会不会有人私入坟茔盗取舍利?”
“您的意思?”
弘晖说:“姑妈虽然想漂流,但是比起安全来,还是放弃吧,不如葬在高处。”
“高处?”
弘晖低头跟弘阳说:“在最高大的佛祖耳朵里打一个洞,打深一点,把姑妈和盐宝包的结实一点藏在里面,回头外面重新浇筑做旧再密封就行。”
“我阿玛呢?我阿玛盼着和我额娘合葬呢。”
弘晖就说:“那就晚点密封。地宫的陪葬品照样放,反正整个寺都是姑妈的,无所谓住哪儿了。”
弘阳点头。
海棠的葬礼结束了安康才赶回来,此时海棠的骨灰坛子放在了寿皇殿里面,安康在寿皇殿大哭,被莹莹带了回去。往后每一天安康去寿皇殿守着,直到过年。
然而这一切海棠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灵魂,特别希望火化的时候北风吹得更猛烈一些,把她给扬了,可惜,当时风很大,人却没被扬。
六年后勇和宫建成,出了一次假殡,她和盐宝被转移到了圆明园的安佑宫。安佑宫是家庙,供奉着几位皇帝的画像,所以海棠和盐宝的坛子就放在画像下方的桌子上。
扎拉丰阿知道后闹着要去安佑宫当差,最后弘阳拗不过他,进宫和弘晖商量了好几次才把海棠和盐宝的坛子取回来让扎拉丰阿守着。
又过了六年,扎拉丰阿去世后火化,三个坛子被裹上厚厚的棉絮,借着扎拉丰阿出殡的机会送到了勇和宫,对外宣布为了封地宫关闭整个寺院两天,直到整个佛像哪怕是凑近观看都看不出裂缝纹路来弘阳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