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惠慈大师也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小儿的愚弄,继续问:“只是一些山间常见的荆棘枝条和花朵,有什么宝贝之处?”
莫磐下了炕桌,来到圆桌前想要给惠慈大师解说这枝条的好处,奈何他刚过了五岁生日,个头还没有圆桌高,伸手都够不到放在桌上的物件。
惠慈大师心下暗笑,在莫磐黑脸之前,把他连桌上的布袋和荆条一起搬上了靠墙的土炕,又宽敞又方便,关键是对小孩子尤其友好。
到了炕上,莫磐自动忽略惠慈大师眼中的戏谑,趴在炕桌边沿,从布袋里抓了一把小花,示意惠慈大师闻闻。
惠慈大师从善如流的闻了闻,还用手指头碾碎一两朵,观察汁水颜色,点评:“有草木青香,苦中带涩”,缓了下又道:“似有腥臭刺鼻之味,这花有毒?”
莫磐接道:“腥臭刺鼻有些过了,不过这种花不受牲畜欢迎是真的。一般都是村里人摘回去晒干,碾碎,洒在屋舍庭院角落里,用来杀虫和驱逐蛇鼠。”
惠慈大师道:“有这功效的药草多的是,并不算什么宝贝。”
莫磐却道:“花朵只是一部分”,拽过荆棘条,“这个才有大用处。”
惠慈大师:“哦?”
莫磐故作神秘道:“这个可以做出更好的佛纸!”
惠慈大师看着一脸古灵精怪的莫磐,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莫磐眉心,将他推了个倒仰。
明明是不谙世事撒娇卖痴的年纪,偏要做出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就像小孩身体里住了个老妖怪,看的无端叫人心头不快。
莫磐不妨让人推了个正着,仰头向后倒去,摔倒在一堆棉被枕头之间,倒没摔到他,只是有些恼怒:“好好的做什么推我?”
惠慈大师老神在在的到了一杯金银花茶细品,半点不觉欺负小孩子有什么不对:“光说不练假把式,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框我的?”
莫磐不服气:“我还没说完呢!我要是自己能做,还来找你干嘛?”
惠慈大师:“哦,说了半天,是拿我做苦力来了!直说多好,还搞的神秘兮兮的,亏的我盼了一夜加一头晌,还以为要见到什么好宝贝呢?”
做佛纸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惠慈大师自己也会些造纸的技艺,只是没有专门研究过而已。
莫磐心下发虚,他为了引起人家兴趣,昨天可是在信里将得了个大宝贝的事大吹特吹了一番,就是为了今日好得到惠慈大师的赞助,可惜,他还没开口呢,就被人看穿了。只好老实道:“你也知道我母亲给了扬州书院一张造纸的方子,我们母子才能在大罗村安定下来。我也不瞒你,那造纸的方子是我家祖传的秘方,颇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我仔细研究了一番之后,觉着加入这黑荆条制成的纸浆,能抄出上好的佛纸,又觉着这样好的佛纸,于你们佛家子弟来说算是个宝贝,偏又感念你与我家的恩情,便巴巴的拿来与你献宝。谁曾想,竟被人好心当了驴肝肺!”
说罢还用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出了一滴欲掉不掉的眼泪,控诉的看着不为所动的惠慈大师。
惠慈大师叹道:“如今听你一席话,方知这世上果真有天慧之人!我倒不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认全了方子上的字,能不能看懂造纸那复杂的工艺了?”
莫磐心下一滞,他在莫青鸾和宋夫子面前都是一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模样,那是因为他们都把他当小孩子教。偏惠慈大师是个有慧根的真正大师,信奉众生平等,从来不把他当五岁小孩子糊弄,他就不由自主的越漏越多。
他努力稳住心神,只当做自己是跟大人说谎邀功被抓包后不好意思的小孩,道:“其实,其实都是我母亲教我的,你也知道我们家就剩下我们母子几个了,这些祖传的秘方什么的当然要早早的学起来,免得时间长了忘了丢了,那就失传了,多么可惜。”
似是接受了莫磐的说法,惠慈大师也没有追问,只道:“莫施主是个聪慧的女子。”
莫磐试探着问:“那,你要试一试吗?”
惠慈大师露出一个悲悯众生的微笑,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既有造出供奉佛祖的上好佛纸的机会,老衲自然要试一试。”
莫磐也端正了圆圆的小脸,合掌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定不叫大师失望。”
说罢,一老一少,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4章
栖灵寺是扬州鼎鼎有名的寺院,香火鼎盛,僧侣众多,也有自己造纸的作坊。
只不过扬州不缺豪门富户,也不缺善男信女,平日里捐赠的各种质量不一的佛纸尽够寺里的用度,因此这造纸的作坊便常年闲置,但里面的家伙事一应俱全,也都保管得当,并不需要再行添置,所需的不过一些草木材料和人力。
草木原材料漫山遍野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干活的劳力有寺里的僧侣和山下的村民,关键的是经验丰富的造纸师傅不好找。
这也难不倒惠慈大师,“我与城里的大户吴家有些交情,他家有好几个造纸作坊,我去信问他借几个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不难,咱们先把纸浆做好,到时候他们来了正好用的上。”
莫磐自然听惠慈大师的,他人小力弱,每日里还要上课读书,因此造纸的事便全权交由惠慈大师跟进,他只出了一个造纸的方子。
造纸是一个工艺复杂、耗时良久的工作,发展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现在造纸的工艺更是精湛到极致,尤其是制做上好的可以用作佛纸的皮纸,工序更是繁杂到上百道工序。
要想做出精品中的精品,便要在细节之处创新。
莫磐的创新之处在于佛纸的染色。漫山遍野的黑荆棘被世人当做讨厌难处理的杂草厌弃,莫磐却看中了它粘在身上就难以洗掉的黄色汁液和有驱虫之效的花朵。
自从知道自家手里有珍藏的造纸的方子之后,莫磐早就磨着莫青鸾把方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原本只是好奇古代的造纸工艺,待见了徐氏为洗不掉衣服上沾染的黄色汁液发愁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可做染色的好材料!
于是,就有了造佛纸的想法——枝条可染色,花朵可制成趋虫的药剂,正好做佛纸。
因着夏日的好天气,只用了不到两个个月的功夫,惠慈大师跟借来的造纸师傅就得了好几池子的纸浆。
这日,莫磐听说纸浆已经做好,他便向宋夫子请了假,来瞧个新鲜。
在栖灵寺一个偏僻的院子里,摆着十几个个个都比他高的方形木桶。
莫磐:......
惠慈大师不由一笑,单手抱起莫磐,带着他细看这两个个月的成果。
只见每个桶里的颜色从浓黄到淡黄各不一样,还有一个小点的桶里装着灰色的浆,另一个更小的桶里是雪白的浆。
莫磐疑惑:“怎么都不一样?”
惠慈大师解释道:“第一次做,自然要试出那个颜色更得佛祖喜欢。”
莫磐:“佛祖能知道?”
惠慈大师:“阿弥陀佛,佛在心中,自然知道。”
莫磐:神神道道的!
很快,抄纸师傅安置好架子,开始用竹帘抄纸。一张张纸被抄出来压水、沥干,又揭下来铺在晾纸板上就着夏日的日头晾晒,道道工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到黄昏日落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佛纸的雏形了。
颜色由黄到灰到白不一,质量由厚到薄各样,触感从粗糙到平滑不同。
这一次,一共造出了三十多种皮纸。
惠慈大师摸着其中一种颜色灰黄,肌理分明,质感略糙,上有点点碎金的纸感叹道:“此纸可与贡纸相媲美。”
莫磐在旁发问:“贡纸是什么样的?”
惠慈大师道:“皇家有专门制造佛纸的作坊,产出的佛纸除了供给皇室专用,还赏赐给各大寺院,我房里的那本金刚经就是用皇家专用佛纸抄写订成的。”
莫磐想着那本被他翻了好几遍的金刚经,不禁有一种敬佩油然而生:惠慈大师果然真人不露相,上赐之物都能随便拿来给他耍,可见这些于他不过平常之物!
他看着这些可与皇家专用相媲美的佛纸,不禁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我说是个大宝贝,你现在可是信了?”
惠慈大师的回应是给了他一个脑门一指禅。
莫磐摸着脑门不由吐槽:真是个爱面子的大和尚!
也就小一个月的功夫,莫磐便收到了一本由惠慈大师用新制佛纸抄写,并在佛前供奉了七日的《金刚经》。整本佛经肃穆清雅,在日光映照下佛经纸面似有金光闪过,字里行间又透着淡淡的佛香,果真是一本连佛祖都会喜欢的经书!
这本《金刚经》一被莫磐拿回家,就被莫青鸾恭恭敬敬的供奉在了小佛堂,一连连烧了三日高香,就连徐氏也是日日鲜花香果供奉,时时清水拂尘,才算消停。
莫磐知道这佛纸做的好,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好!好到让他有些麻爪!
原本这佛纸造来就是为了答谢惠慈大师的,能成功造出了惠慈大师喜欢的佛纸,便是已经偿还了惠慈大师的恩情之万一,他觉着心下轻松了一些后,便将它抛之脑后,不再上心。
要论经济效益,还是用来书写作画的宣纸和用来清洁吸水的软纸利用率更广,利润也更大。对制造新的纸,他已经有了新的想法,只不过受限于他的年纪和身家,现在无法开展而已。
不过他并不着急,他如今在长好身体的前提下,读好书,出人头地才是首要的。
直到这年中秋!
去年中秋莫青鸾在坐双月子,家里便对付着过了。今年中秋人丁齐全,瓜果茂盛,前几日学里考试,莫磐得了夫子的奖励,莫青鸾高兴之余,便决定十五那天好好过个团圆节。
十五这天,一早吃过早饭之后,莫青鸾和徐氏便带着莫磐和双胞胎做月饼盒花糕,用作晚上赏月敬天之用。
双胞胎六月份就已经满一周岁,如今正是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叽叽喳喳的一天到晚不消停。
这边莫磐刚捏好一个小兔子,双胞胎之一就拿筷子把兔子捅了个对穿。
莫磐笑着搂过小家伙,哄道:“小老虎喜欢这个小兔子是不是?”
双胞胎哥哥小名叫老虎,莫磐给起的。
小老虎跟他的名字一样,长的虎头虎脑,一笑就口水横流:“哥哥,哥哥”的喷了他哥莫磐一脸的口水星子。
他哥淡定的抹干净脸上的口水,用芥末填满了小兔子身上的洞,再用辣椒末点缀上眼睛和耳朵,再用小刷子在小兔子身上刷一遍花椒水,跟他弟小老虎说:“我知道了,你今晚上就吃这个小兔子花糕了。”
他另一个弟弟小猫儿见自家大哥搂着另一个哥哥不放,觉着自己受到了冷落,便拿了他娘用面团做的一个牡丹花放在莫磐面前,奶声奶气的央求道:“哥哥,哥哥,要,要。”
莫磐当然不能厚此薄彼,用另一只手揽过比小老虎小了一圈的小猫儿,哄他道:“好,给你刷一层蜂蜜,小猫儿吃了后一整年都甜甜的。”
小老虎在旁拍着巴掌欢呼:“甜甜的,甜甜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兔子将会成为他的童年噩梦。
莫青鸾看着他们兄弟三个玩的开心,也不管他们,只和徐氏说着田里的收成,徐氏虽不能说话,但也乐呵呵的点头或摇头应和。
栖灵寺的了知小师傅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了知小师傅今年十二岁,是惠智大师的弟子,一般到山下送信这样的差事轮不到他来做。
莫青鸾一看是了知,便少了寒暄,直接问:“可是寺里大师有什么吩咐?”
了知确是不紧不慢的行了个佛礼,温声开口道:“是惠慈师叔吩咐我来接莫小师弟去寺里。”
莫磐疑惑:“今日中秋,惠慈大师叫我去寺里做什么?”他昨天就去送过节礼了,看了知神情也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了知解释道:“是京里来了圣旨,师叔请小师弟去观礼接旨。”
莫磐更疑惑了,莫青鸾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寺里接旨跟莫磐有什么关系,只道:“我送你过去。”
莫磐看看在玩面团的双胞胎,道:“娘,弟弟们离不了你,既是了知师兄亲自来接,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莫青鸾沉默了一会,只好答应:“那你好好的,早点回来,娘在家等你。”
莫磐答应下来,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跟了知去了栖灵寺。
此时临近中午,莫磐一早上都在家里带孩子,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静街了,原本有些坑洼的土路已经扫平夯实,撒上净水,通向栖灵寺的那条山路上也已经停满了车马,有穿着甲士的士兵胯刀站立在车旁路边。
莫磐和了知抄小路从侧门回了寺里。此时寺门大开,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已经摆上了香桌,有一身着华衣锦服头戴纱帽的中年人站在香桌前,香桌后面跪满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莫磐从来不知道寺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和尚!
了知带着莫磐直接去了最前面,跪在了惠慈大师的身边,方丈惠智大师的后面。
莫磐刚跪下来,中年人便展开了一卷圣旨,开始宣旨。
莫磐跟着宋夫子读书已有一年多了,也只学了些幼学启蒙,并听不懂那些华丽的辞藻,连蒙带猜的觉着好像是在夸惠慈大师佛法高深,制造佛纸有功,赏赐了一大串的好东西。似乎还提到了莫氏潘郎,有功云云,赏赐云云。
等听到“钦此”两个字时,莫磐跟着惠慈大师一起叩谢天恩,仍旧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钟太监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童,不由向惠慈大师问道:“这就是献上造纸良方的莫小友?今年几岁了?可开蒙了?”
惠慈大师恭敬答道:“今年五岁半了,已开蒙一年有余。”
钟太监赞道:“是个聪明的孩子。”
孩子再聪明也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钟太监见莫磐虽长得玉雪可爱,却是一脸的傻相,顿时失去了兴趣,只和惠慈大师、惠智方丈说些佛理和扬州的园林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