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在一旁骑马伺候的杜县令朗声笑道:“王爷明鉴,这是莫小郎出资修建的直道,可以直通莫家庄和扬州城,将原本大半天的路程缩短到一个半时辰,就这么一条路,可是造福了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呢。”
莫磐在车内谦虚笑道:“这都是县令大人统筹调度有方,若是没有劳力和大人支持,即便磐花费再多的钱财,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修出这样好的路来。”
杜县令连忙道:“莫小郎可是忒谦虚了,若是没有小郎的粮资供应,下官到哪里去招来这么许多的力夫呢?即便招来了,没有小郎供应的新式三合土,也是万万修不出这样结实的好路的。”
......
两人车内车外的相互商业互吹的起劲,旁听的殷郡王却是有听没有懂。
新式三合土?
粮资供应他倒是懂,但是力夫?扬州没有上报朝廷私自征伐徭役了?这样能让两辆制式马车并行的路在短时间内修完,是用了多短的时间?
莫磐自然是不能只顾吹捧反而怠慢了主客的。
他跟殷郡王解释道:“小子这两年不是在烧玻璃吗?一开始,我按照师父给我的古方烧,那哪里是在烧玻璃,简直是在烧钱,我那工坊里的管事实在看不下去,就把烧费的石渣拌上石灰和黄土拿去修路,谁知道,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用这样的土夯成的路又平整又结实。我想着,这玻璃虽没有烧成,好歹算是有了点出产,于是就和工匠们实验了分量配比,搭配好后,就成了县令大人所说的新式三合土。这种三合土自然是比修筑城墙用的糯米三合土差了许多,但原材料却是比糯米差了百倍不止,所耗费的也只是些煤炭燃料而已,用来铺路,却是绰绰有余了。”
其实就是半成品水泥。一般情况下,烧制玻璃大约一千来度就成,烧制水泥得需要达到一千四百度才成,他的工匠们目前还没有攻克高温难题,所以,烧制水泥是不可能的,但是却烧出了折中的水泥,要不怎么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呢?
殷郡王听的频频点头不止,道:“要真是如你所说,这样的新式三合土,确实是造福百姓的好物。那招工民夫又是怎么回事?”说罢还瞥了一眼杜县令。
杜县令头皮一紧,方才他说起自己治下的政绩,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了,倒是忘了按照朝廷规定,一般只有民夫服劳役的时候才会有修路筑桥这样的大工程的。如今,他既能修出这样宽的路,按以往的劳力计算,可不得是个耗费无数劳力的大窟窿?这位皇子殿下,不会以为他劳民伤财了吧?
莫磐道:“是农闲的时候,杜县令募集城中富户出粮食钱财,邀请民夫来修路做工,是有工钱拿的。再者,其实那年修路的时候,我们用的更多的是流民。”
殷郡王皱眉,问道:“是徽州那边的流民?”
莫磐笑道:“王爷明鉴,正是徽州那边发洪灾,百姓南下讨生活时变作的流民。”
殷郡王沉默不语。
莫磐继续道:“一般来说,这样大股的流民是不敢让他们进城的。但县令大人乃是我等百姓的父母官,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样大股的流民饿死在城外,恰巧小子曾向县令大人提起过要修一条直通扬州城的平路出来,方便运送庄子里的货物,于是,县令大人就找的小子,问小子可愿意现在就修路?只要给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们一口饭吃就行,工钱倒是次要的了。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小子怎会不答应?因此,在县令大人的统筹调度下,那年入冬之前,这样一条路,就修成了。”
莫磐说的简单,殷郡王却是听出了其中的艰难和辛苦,他正色对杜县令道:“如此能臣,果然是一方父母,养活一方百姓,当为佳绩,当为上等!”
原本还想在皇子殿下面前表现一番的杜县令,当真听到殷郡王的赞许却是没有了丝毫得意,他很是豪情万丈的说道:“杜某自读书之日起,就立下终身誓言,此生不管是否读书读出了头,还是将来为官为吏,必不忘乡民养育之恩。杜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筹百家银读书,如今有所成就,自然是要回馈万千百姓的。”
殷郡王赞道:“好一个‘回馈万千百姓’,若是朝中多几个杜县令这样的好官,我大周朝何愁不兴?只是,你这样的能臣,又年年考评上优,怎的一直屈居于扬州县令一职,不得晋升?”
他是真的好奇,看杜县令这样,也不是个迂腐的,按他的政绩,早就可以像陈知府那样为一州之主的,怎的就屈就县令一职十多年呢?
杜县令有些尴尬,他道:“原先,下官只是不想臣下政令荒废,就多留了一任,换任那年,又正好赶上修路这档子事,下官哪里能半途而废?就又多留了一任。去年前原本是要走的,朝廷又让下官多留一任,这不,下官一任接一任的,就留到现在了呵呵”
原来竟是这般,殷郡王还以为又是什么官员倾轧之类的事呢,不过,这杜县令能在扬州这样的繁华之地想留任就能留任的本事,也是不可小觑的。不过,只要能办实事,是好官,从小就浸淫权术的殷郡王是半点都不在乎杜县令使了什么手段的。
莫磐在旁打趣道:“杜县令可是咱们扬州地界有名的为民请命的好官,咱们扬州的百姓巴不得他能在扬州任一辈子的父母官呢。”
杜县令呵呵摆手笑道:“都是百姓们抬爱,是百姓们抬爱了哈哈哈”
就这样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马车一路驶进了莫家庄。
庄子里,莫青鸾、王玥和双胞胎,早就带着仆人们等着迎接了。
若要旁人来莫家庄里看,多数觉着新奇之外,也就看个热闹了。然,殷郡王却是越看脸色越凝重,心里也越发的鼓胀澎湃起来。
要是,要是能推广至全天下,何愁乱党不平,何惧百姓饥荒,何怕皇朝不兴?
此想法刚一出,他就摇头否定了。他想,要是他的那些兄弟来了,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先享受一番,再搜刮一空吧?
若是将之推广至全天下,得看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怎么想的了!
思及此处,殷郡王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烦躁来,他很快就将此燥意压了下去,因为,负责莫家庄所有农事的功臣来拜见了。
严学书是知道皇子殿下来庄子里游玩的。他来这庄子里的小十年,也是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大户乡绅来庄子里游玩参观的,但每一次,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没什么事谁会来特地关照他?
严学书是很满意莫家庄的生活的。庄主莫磐是个慷慨大方且宽容的人。前者说的自然是不管他要多少钱,他都照给不误,后者吗,就是无论他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要求,莫磐都全力支持并且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了。莫家庄能在短短几年内发展至此,严学书固然功不可没,但要他说,要是没有莫磐的无限度支持,恐怕,他严学书最终也会一事无成。
如今,他严学书衣食无忧,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研究自己想研究的事物,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因此,即便皇子殿下有诏想要见见他,他也只当寻常拜见的过来了,态度恭谨,但并不拘束,也不见惶恐,倒有了一丝乡野隐士风范。
要不是正面面对他因为天生残缺的一只眼睛而变的扭曲怪异的脸的话,单从背影看,的确称的上雅逸二字了。
即便严学书戴了独眼罩,即便他早就被告知这位严大家是位面部有缺之人,殷郡王仍旧被吓了一跳。只是,吓过之后,他就很殷切的跟严学书攀谈起来。
严学书有实践有理论,自然不会让殷郡王失望的,两人从田间庄稼种植,到葡萄的嫁接和育种,一直说到了大湖里哪种鱼最好吃,不知不觉间,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此时,莫磐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晚宴来招待殷郡王。殷郡王原本的行程是早上出发,中午在庄子里享受美食,下午再游览一番就回城里的,但他跟严学书实在谈的兴起,时间不知不觉就消逝了,堂堂郡王也没委屈到赶夜路的程度,因此,就应莫磐邀请,在庄子上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城。
晚上,自然是酒宴了,喝的自然是庄子上的土产葡萄酒。
要酿造好的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好葡萄。
其实,扬州并不适合种植葡萄。葡萄喜欢日照充足,不喜雨水潮湿,昼夜温差越大,结出的葡萄越是甘甜。扬州虽然日照充足,但雨水多不说,昼夜温差更是几乎没有,又没有后世培育的新品种那种优势,因此,即便有这几年的品种改造,此地结出的葡萄仍旧不够甜,不够大,酿出的酒,自然也算不上极品。
但,这些都是从莫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角度看的。就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比如殷郡王,他就觉着葡萄酿酒之法,能和花生玉米等良种的种植推广同等重要,甚至,要比良种推广要更重要一些,因为,若是真能将葡萄酒推广开来,那节约出来的粮食,并不比种植新的粮食少!
这也是殷郡王跟严学书越说越投机的最大原因之一。这个莫家庄,简直是个千金不换的宝贝,而严学书,更是宝贝中的大宝贝。
第85章
酒足饭饱之后,殷郡王朝严学书伸出橄榄枝,问他愿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严学书一怔,随即感慨道:“殿下若是十年前问我这话,草民敢不效死力?只是直到今日,草民才明了,草民毕生所求也不过是这田间一亩三分地,而不是高官厚禄万人敬仰,是以,草民必要让殿下失望了。”
殷郡王道:“你既只想种地,难道本王的皇庄田地还比不上这个小小的莫家庄?”
严学书笑道:“殿下明鉴,理儿不是这么说的。若单论种地,草民所思所想所得所出殿下尽可取走,只要能惠及万民,实乃草民大幸,草民定无二话。只是,除此之外,那些个与人相处带来的人情世故世情琐碎之事,草民实在处理不来,这没了与人虚与委蛇的心气了,倒不如待在这个小小的庄子上自由自在的,有妻女相伴,好友相知,平平淡淡的,草民也能将心思全用在改良品种上,而不是徒劳花在无用之处,白白耗费了。”
殷郡王不语。严学书的顾虑他也能体会一二,但也只能体会一二了。除此之外,他还是觉着他有些不知好歹,他的庄子难道就是龙潭虎穴?竟让他避之若此。
此时,莫磐来请殷郡王去给他安排的房舍里洗漱就寝,同时解了严学书的围。
在去客院的路上,莫磐向殷郡王解释道:“王爷莫要着恼,其实,除了面部有瑕之外,严叔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的顾虑。”
殷郡王不辨喜怒的问道:“哦?是何顾虑?”
莫磐笑道:“想必您也看出来了,严叔是个博闻强识才华横溢的人。这样的能人,若不是面部有缺,以他的才气,想来即便不是人人追捧,也不至于遭人厌弃?至少,说个媳妇总是不成问题的。偏偏,世人的眼光只能看到他不堪的面容,不仅看不到他皮囊之下的抱负和才华,还想用言语利刃逼他至死地。”
“是严婶救了他。严婶是教坊舞姬出身,虽然后来自赎自身,也一心一意的跟着严叔过日子,这些年也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顺利过来了。若是严叔晋了官身,他们家就不知要徒增多少烦恼了。”
“因此,小子妄自猜测,严叔拒绝王爷,并不是不愿意为殿下效忠,而是他乃至情至性之人,多有怜惜糟糠之妻罢了。若是他一朝得意就不顾糟糠妻死活,想必,殿下也看不上他罢?”
殷郡王恍然大悟。大周朝律法规定,出身教坊贱籍之人,即便后来变换良籍,仍旧此生不入朝堂,不封诰命,不登堂入室。
严学书若是破格提拔受到重用,他所去之地,他的妻子都不能踏足,或许他可以不计较,但世人的非议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严太太,更何况,殷郡王赏识他,他就可以飞黄腾达吗?不见得。
殷郡王笑道:“是本王考虑不周了。说起来,如此大才弃之荒野,岂不可惜?”
莫磐但笑不语。
殷郡王摇摇头,失笑道:“是了,方才喝了几杯葡萄酒,本王就醉了。你既已被赐婚,就算是入了半个皇家了,严学书为你做事,又怎算是弃于荒野?想来,他能有今日成就,也少不了你的成全。”
莫磐笑道:“不瞒王爷,小子当日只是想要吃一口甜的而已,实在没想到能有今日成果。只是,果子是结出来了,能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乃至于接受他们,还得看是否能顺利推广开来了。”
殷郡王叹息道:“谈何容易?!”
一时到了客院,早已有殷郡王带来跟着伺候的内侍收拾好,等待他沐浴更衣。
殷郡王进了浴室,便被一张方桌上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吸引了。他的近侍恭维道:“这些都是严姑娘送来的,说是都是沐浴之物。”
殷郡王看着沐浴用的香皂、香氛、牙刷、牙膏、油膏、毛巾、棉袍等物,殷郡王再一次有些沉默。
他拿起一个拳头粗巴掌高的玻璃瓶问莫磐:“这是何物?”
莫磐笑道:“是洗发香膏,里面加了薄荷、何首乌、金银花等物,除了可以洗涤污垢之外,还能杀虫养发护发,咳,女眷们都很喜欢用的。”
近侍的腰更弯了几分,殷郡王放下洗发膏,又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瓷罐子,打开闻了一下,倒是不香,但也问着清新宜人,他问:“这是胭脂膏子?”严学书的姑娘敢给他送胭脂用?那丫头不想活了!
莫磐笑道:“这是霜脂,沐浴之后擦在身体干燥处,可以润肤养肤,预防皮肤病,王爷手中这个,是专为男人调制的,闻起来并不香。”
殷郡王满意点头,这还像点话!
他再逡巡一遍这些精美细致之物,倒是明了莫磐那源源不断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这些个东西,不说在扬州城,就是在京师之地,拿出来也只有疯抢的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京城,竟没听过这些。
莫磐笑道:“客院简陋,准备不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王爷原谅则个。”
殷郡王矜持的点点头,莫磐就退出去,回了堂屋等候。
为表主人待客的热情和对天家威仪的恭敬,莫磐得侍奉殷郡王就寝之后,才能离开。
莫磐倒是没觉着不耐烦,相反,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好能跟这位四皇子殿下秉烛夜谈才好呢。
从他对严学书的态度和看庄子的热切眼神来判断,这位四皇子殿下,是个务实的人,而且,是个能将眼光放在民生上的人,这样的掌权者,或者野心家,至少,还是很让人尊敬的。
莫磐不知道这位是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但目前来看,他并没有表露出让人诟病之处,而且,长公主已经给他透露过一点,这位四皇子殿下,这次下江南,可是带着不得了的任务来的。
足足过了小一个时辰,殷郡王才懒洋洋的踏着露脚拖鞋,穿着雪白的浴袍进了堂屋。
他见莫磐还在,惊讶道:“你特地在等本王?可是还有什么事要禀?”
莫磐看着殷郡王一副江湖大佬享受过后餮足的样子,好悬没笑出来,他轻咳一声,道:“小子是在此等候侍候能就寝呢,不把您伺候好了,长公主殿下可不会轻饶了小子。”
殷郡王看着少年笑意盈盈的眉眼,还有在烛光照耀下莹莹放光的艳色,心想:“灯下看美人,真是不得了!以后可得好好提醒怀宁那丫头,以后千万要看好了这小子,尤其是不能让他在夜里对着陌生男人笑,说不好会出人命的。”
他避开眼睛,端起一杯清水,小小的抿了一口,他晚上一般不会喝太多水,会睡不着觉。
但只这轻轻一抿,他就觉出不对来。
他端着杯子仔细闻嗅,淡淡的清香,他又试探着尝了一口,诧异道:“这是酒?”
莫磐笑道:“是葡萄清酒,用青皮葡萄酿造出来的,喝了有安神助眠之效,整整五年,也才酿造出几坛子,王爷喝着如何?”
几年才出这么几坛子,岂不是价比黄金?
殷郡王叹道:“价比千金之物,自然是好的!”
莫磐道:“说起这葡萄酒来,这扬州的葡萄,委实算不上酿酒的好材料?”
殷郡王捧场的问他:“这话怎么说的?虽比不上粮食酿的酒醇香厚烈,但也是别有风味,本王觉着已是极好的了。”
莫磐向往道:“小子从我莫家族谱里翻出了一道方子,上面记载了酿造葡萄酒的真正好葡萄的出产地,乃是阴山以南黄河以北的河套平原之地,一个叫贺兰山脚下的地方,那里出产的葡萄,那才是香甜如密,果肉醇香,这样的葡萄酿造出的酒,才是真正的西域葡萄酒,那是酒中极品,非是现在所得可比的。”
殷郡王:......
殷郡王状似好奇道:“你说的可是西北平安州之地?”那里是怀宁郡主的封地,莫磐能知道那里他倒是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说是怀宁丫头的封地,说不得以后入主那里的是眼前的这个小子。
莫磐起身从靠墙的书架上取出一块舆图,展现给殷郡王道:“这是师父还在的时候给我画的舆图。王爷请看,这里是平安州,”他指着后世蒙古边境之地给殷郡王看,又指着弯曲的黄河上游道:“这是黄河冲刷的河套平原,这里是山东之地,这里是山西之地,这里是贺兰山,当地俗称鬼山的,这边,我估摸着,就是先祖所说的出产好葡萄之地了。想必,唐诗中所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说的就是这个地方了。”他说的正是将来的宁夏之地。
殷郡王将视线定在莫磐指尖所点之地,幽幽道:“那里,已经出了平安州的治地了。而且,那里胡人杂居,极不受管教,你想去那里种葡萄,是异想天开了。”
莫磐笑道:“都是西北之地,怎么就不受管教了,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咱们老祖宗的目之所及之处,怎的,到了咱们大周朝,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