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莫磐抬着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倚着靠背半坐半靠着的宣正帝。
宣正帝跟他大眼对小眼了一会,才无奈对惠慈大师开口道:“你浑说个什么呢?你这些年过的什么太平日子你自己不知道?要是没这个孩子为你前后操持,说不得你已经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说什么做质的话,你让孩子的心寒是不寒?”
莫磐也把脑袋转向惠慈大师,看他怎么说。
惠慈大师轻咳一声,压下喉间的笑意,他叹息道:“唉,养孩子不就是这么用的吗?要是成天的惹是生非不得安生还总想着掏自家老子的墙角,还养他做什么?倒不如生下来就掐死算了!哼,不肖子孙,这小子要是不管我死活,老子就一巴掌拍死他,他干脆,老子也干脆!”
说罢还凶狠的瞪了一眼莫磐。
莫磐被他凶戾的眼神吓了一个哆嗦,身子往身后面宣正帝那边缩了缩,倒是像找庇护似的。
宣正帝把手掌放在他的肩头,像是要为他撑腰似的,对惠慈大师有气无力的喝骂道:“你可收起你那混不吝的性子吧,山野草莽都没你粗糙,修了这许多年的佛也没磨去你暴戾的脾性!还不肖子孙,你现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里来的?你一个六根不净的大和尚做袍子用蜀锦,斋饭吃粳米,消遣喝的茶,写字用的墨,作画用的纸,还时不时的偷偷喝的酒,拿出去都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一辈子了!啊,你就这样生生消受了,啊,朕都没你会享受,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这小子给你挣的?你还一巴掌拍死他,你怎么不一巴掌拍死朕呐?!”
惠慈大师不服道:“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他的合该就是我的,哼!你也别觉着我平白消受了,那些都是我应得的!你去数数你的国库私库,有一半都是这小子给你挣来的,这些都是这小子给老子的‘打点’,他要是没这手生财的本事,你会容老子到现在?你......”
“放屁放屁放屁!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给朕的!哪里有你的什么‘打点’,你个脑子被糊涂虫吃了的秃驴,竟敢离间咱们祖孙的关系,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宣正帝气急败坏的已经口不择言了。
......
莫磐转头看看一脸苍白满脸病气的宣正帝,再看看蛮不讲理但实际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惠慈大师,慢慢的,他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惠慈大师当然是在做戏。什么不肖子孙什么一脸凶相的吓唬他,都是做戏给宣正帝看呢。
他估计,要是他师父对他表现的凉薄利用一些,宣正帝对他才会更宽容更亲近一些?
宣正帝也是在做戏。他跟宣正帝可是半分感情都没有的,他们之间有的只有□□裸的利益交换。在这次见面中,他话里话外的贬低惠慈大师,又口口声声的说他的好处,他哪里来的这些好处供他来说?还不是做戏给他看呢!他要真是初入皇宫的十几岁毛头小子,刚进这皇宫的大门怕是就被吓傻了吧?等见到待他如自家子侄一般‘和蔼可亲’的宣正帝,以及恶声恶气的师父,岂不对他心生孺慕之情?
所谓捧高踩低,所谓收买人心,大抵就是这样了。
但是,有必要吗?
宣正帝是一国之君,即便不做戏,他一句话下来,莫磐也只有听命的份,哪里用得着跟他师父当着他的面吵架,还一副极力维护莫磐为他撑腰的样子?
这,他师父到底在宣正帝这里给他以及他自己树立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看这状况,总归不是父慈子孝的模样,倒像是无良老爹压榨孝顺儿子的戏码。
莫磐心中暗笑,他师父可真是一如既往的促狭。但也从侧面看出,现下,他师父不仅性命无忧,在对上宣正帝的时候,还能稍占上风,不得不说,也是奇事一件了。莫磐估计,就是远在扬州的华柔长公主,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老兄弟两个会是现下的这种情势的。
至于这其中的根底因由,他想,应该跟这京城的局势有关,而他的身上,肯定有关乎现下局势的平衡甚至让宣正帝都忌惮几分的东西在。
至于是什么,他现下,也已经猜到几分了。
他看向惠慈大师,对上惠慈大师无赖的眼神,他向西北方向瞟了一下,又转了回来看惠慈大师,就好像是在回望宣正帝看了一半就又转回头一般,惠慈大师哼笑一声,对莫磐道:“你倒是乖觉。你这样一声不吭的是觉着师父亏待你了吗?”
莫磐受气小媳妇似的耷拉着脑袋,蔫蔫道:“没,师父往日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孝敬师父是徒儿应该的,哪里就亏待了?”
他师父以前教他的他都还记着呢。那个时候,惠慈大师带着他读兵法,他还老大的不愿意,觉着调香更有意思,现在看来,他师父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惠慈大师满意的点点头,还得意朝宣正帝挑眉示威。
是西北!西北有什么?西北有军队,那里除了有宁荣两公的军中势力外,更有西宁王的西宁边军!
或者说,贾家的军队势力,就混杂在西宁边军之中。
贾家那边差不多已经败了。
废太子的伴读贾恩侯随着太子被废也一蹶不振,要不是贾代善临死之前替他求情,宣正帝默许了荣府两房爵、产分袭,贾恩侯别说保住爵位了,连命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呢。即便如此,这贾恩侯整日里窝在府里玩小丫头,跟个废人也没什么两样了。贾政做的是文官,贾敬是二甲进士,贾珍更是个不成器的,贾家的军中势力,贾氏两公的后人竟是半点没得到,反倒是被个外人王子腾得了。
贾家军中权利交接的这样错漏百出,就显得西宁王旧部这边顺风顺水了。
尤其是莫磐跟怀宁郡主成亲之后,莫磐的部分产业跟大笔的饷银都以怀宁郡主的名义送去了西北,替怀宁郡主稳固她刚到手的权柄。莫磐送去的钱财跟粮饷,让西北边军宽裕不少的同时,更是吸引了不少的大小将军来表忠心。
当年,宣正帝将华柔长公主嫁给西宁王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以怀柔的手段拆洗西宁王的势力,接手他的军队吗?若无意外,怀宁郡主的父亲西宁候就是接手西宁军为宣正帝所有的最好人选,可惜,他意外半路死翘翘了。这样,西宁王的继承就顺延到了怀宁郡主身上,这也是宣正帝这样重视怀宁郡主婚姻的原因所在。
怀宁郡主是女孩儿,女孩儿天生就不能掌握权柄,或许,在西宁候死掉的那一刻,宣正帝心里是暗暗欢喜的吧,因为,这样一来,都不用再经过什么西宁候的手了,宣正帝可以名正言顺的直接接手西宁军了。只是,为了安抚西宁王的旧部,也是为了‘补偿’怀宁郡主,宣正帝不仅封了怀宁郡主超品郡主的封号,还将西宁王的封地半点不少的分封给了她。
在宣正帝看来,怀宁郡主就那坐在宝座上的泥菩萨,是可以任由他揉捏搓扁的,他所需要担心的,就是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婿了。
莫磐就很合适,要比京中的那些个权贵子弟青年才俊们还要合适。莫磐无根无基,还有一个大把柄惠慈大师捏在他的手心里,怀宁郡主嫁给他,简直就是明珠暗投!
跟何况,莫磐走的是文臣的路子,天生的跟武将们混不到一块去。
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完美的就是莫磐太!能!干!了!!
莫磐竟能在与怀宁郡主成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快速的跟西宁边军接上手,别说宣正帝没想到,惠慈大师想不到,就连莫磐自己,都没有想到!
莫磐做了什么呢?他也没做什么,就是派人在青海那边的盐碱地,按照他的法子提炼了一些粗劣的盐跟碱罢了。通过这些还算易得的盐跟碱,他们漂洗羊毛,提炼油脂,纺织羊毛跟羊绒,让那边的百姓跟军队看到了将荒漠跟风沙变废为宝的希望。
没错,就是这么一丁点的希望,就让他们兴奋了起来。他们做出来的那点东西,粗劣的莫磐都法看,那边的百姓跟军汉们,就已经对‘怀宁郡主’感恩戴德了!
等到莫磐顺利接手那边的一切,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呵呵,他的意外‘能干’,真的打了宣正帝一个措手不及吧?!
他也突然就想明白了他来之前长公主跟他说的话:“......那些个人,你要是不想见,就待在公主府里不见,凭谁都不敢闯进来的。”是什么意思。
感情,这些京中的大鳄们早就心中有数了,就只有他还迷迷糊糊的被蒙在鼓里呢。
对西宁军,他还没开始真正的做什么呢,就有明里暗里的投奔,凭什么?凭他有钱啊!凭他会生财呗!
无论是莫磐对自己的前路规划还是长辈乃至宣正帝的期许,都是考科举走文臣路子的,可是,从他娶了怀宁郡主的那一刻,他以后要走的道路,就已经变道了。
他猜,宣正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他不仅能在宫门口就得到了可以直接进宫的示下,而且,他甫一进宫,就有董大监亲自去接,现下宣正帝又一个劲的表示他的慈爱和维护,这都是在安抚他呢!
要是宣正帝再年轻十岁,或者他的身体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莫磐可以想像,宣正帝在意识到他道路走偏的那一霎那,就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他‘掰’上正途。现在嘛,他即便有指这个心,恐怕也没那个力了。毕竟,他现下要考虑的可不是他是不是够忠心,而是他宫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儿子们是不是要抢他屁股底下的位子了?
宣正帝若是能成功安抚住莫磐,那么,莫磐未必不能成为宣正帝稳固自己权威的助力!
莫磐在心底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这个开局,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不,简直是要好上太多了!
宣正帝能继续容忍惠慈大师,那么说明这次‘中毒’事件已经确定了跟惠慈大师毫无关系,只要没有关系,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生死之仇,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可以调和的。只要能调和,一切都好说。毕竟,莫磐可没有‘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野心的。
和平年代,谁没事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
这个京城漩涡里或许还有其他的陷阱在等着他跳。但就目前宣正帝的态度来看,他已经占据了相对主动的位置,而他的师父,也不用担心夜里被人无声无息的割了脑袋了。
他们师徒两个,也算是各自欢喜了。
第117章
自今以始岁其有,长乐无极老复丁。
宣正帝所中毒名字便叫‘无极’。此毒药性极烈,中毒者毒发之时面容红润沉醉,似是陷入无限的幻境之中,在幻境里,中毒者既是主宰,是神明,因此,才能长乐无极。
单听这毒药的名字,是及其适合给皇帝服用的。
据说,此毒药是从前朝的后宫助兴之药改制而成,因制此毒药之人还未配出解药便被乱军杀死,因此,只留下毒药药方传世,并未留下解药,算是无药可解之毒。
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自从先帝因此药而死之后,‘无极’就被列入禁药,其药方和成药都被焚烧干净,现如今的后辈们,都已经不知道世上还有‘无极’这一味毒药了。
自从宣正帝也差点中了此毒,惠慈大师被诏入京师之后,‘无极’才被重新提及,只是,也仅限于机密的几人知道此药的来龙始末。
自从惠慈大师改为软禁在祈安寺之后,他自觉已无性命之忧,便就跟宣正帝隔空传话,说,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着解解这‘无极’之毒。这毒药既然能被人为制做出来,就肯定能被人制做出解药来。
一开始,宣正帝是不屑一顾的,认为这大和尚被关疯了,是在痴人说梦呢,就他那三脚猫的制药功夫,给人治治头疼脑热的还可以,要给这天下至毒制作解药,真当自己是杏林大家了!
不过,惠慈大师也没强求,他只是隔空又给宣正帝传了一句话,说这次有贾代善代他死了,下次,就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样的幸运了?这下毒之人,没毒死他这正主,难道会就此偃旗息鼓放过他了?
要知道,天下承平还不到百年,当年随着太、祖打天下的老一辈或许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传人可还大多活的好好的呢,知道‘无极’此毒的人也不在少数,说不得,哪家的私库里就藏着这味毒药呢?
宣正帝听了此话之后,简直夜不能寐,恨不得掐死惠慈大师,但,这大和尚却是说了句大实话,下毒之人没有毒死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年的毒虽然是太子下的,但毒药的来源,他却一直没能查出来,不是不好查,而是太好查了。‘无极’虽然已经被列为了禁药,但京中的这些差不多的人家都或多或少的备有此药以防万一,当年事发之后,宣正帝命人查起这毒药的来源,就如大海捞针一般,难以确定到底是何人为太子提供了此毒药,只能将私藏禁药的人家都发落了,那是真正的宁错杀不放过了。
惠慈大师提醒他,一次两次的禁药,保不准还有漏网之鱼,这赌不如疏,与其日夜担心毒药入口,不如一劳永逸,直接想法子配置解药。‘无极’的毒发时间足有一刻钟之久,要是宣正帝真中了毒药,也给他他们一刻钟的时间将毒药喂进他的嘴里不是?
话虽难听,建议却是很好的建议的!
宣正帝将此话听进了心里,就命太医院研制‘无极’的解药。只不过,太医院的太医们为贵人们开开太平方子还成,要他们去研究毒药的解药,就有些太为难他们了,无他,专业不对口啊,除非有特别癖好的人,否则,有生之年,宣正帝是别想得到好消息了。
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宣正帝认清了太医院不可能制作出解药的事实,只好另走偏门,想起惠慈大师起来。
惠慈大师也没让人失望。在莫磐忙着跟怀宁郡主成亲备战科考的时候,惠慈大师就窝在祈安寺里安闲自在的研究药理。‘无极’的解药先是从无到有,再是从粗到精,虽然最后的成品还算不上药到毒解,却是能大大缓解毒药的性能。至少,中毒者中毒之后,能让中毒者保持神志清醒,然后再根据中毒者的具体毒发状况和中毒者自己陈述的身体感觉,缓慢治疗,未必不能研制出真正的解药出来。
以上是惠慈大师研制解药的最新成果。他跟宣正帝是这样说的:“你给我找几个死囚犯,给他们吃下‘无极’,我来试试药效,一年半载的,肯定能让你满意。”
结果,还没等宣正帝给惠慈大师送死囚犯过去,宣正帝就自己先中毒了,这下,惠慈大师的解药半成品就先给宣正帝自己服了。这也是为什么惠慈大师这样快速的把自己摘出来的原因,这也是莫磐能在宣正帝身边见到惠慈大师的始末。
他得贴身照顾宣正帝,给他继续研制解药。
老话说的好,好人有好报!
老祖宗的话再不会错的!
莫磐听董时敬说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当真是唏嘘不已,他问董时敬:“董爷爷,我师父前脚问陛下要死囚,陛下后脚就中毒了,可是我师父研制‘无极’解药的事泄露了?”
董时敬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泄露了?陛下身边有鬼呢,为了把这个龟孙子抓起来,咱家差不多把这宫里翻过来了,人也抓了不少,就是没逮着正主,您说气人不气人?”
莫磐讪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头,他换了个话题问:“董爷爷,我师父就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着陛下?他不能出宫吗?”
董时敬笑呵呵道:“这个啊,郡马爷放心,惠亲王爷好着呢。王爷打小就是个心宽的,于他来说,住在哪里都一样,这皇宫也是他的家呢,住在自己家里,还有哪里不合心的呢?”他以为莫磐是在为惠慈大师的处境担心,就给他说了一些安慰话。
莫磐心下明了,这是不能出宫了,他又问:“那我是不是能时常进宫来看看师父?”
董时敬却是回道:“这得看陛下的意思。”
莫磐答应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而看向殿内。
大殿内,惠慈大师正在给宣正帝放血解毒。
‘无极’乃是外阴内阳之毒。一般解毒之法,都是阴毒阳解,阳毒阴解,这外阴内阳之毒,就得选在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刻为中毒者消解体内过剩的阳气。
简单来说,就是在正午时刻,为宣正帝适当放血延缓体内毒性,再辅以温补元气的药材跟食材滋养身体,固本培元之后才能挺得住下一次放血。
能边放边补还能不伤身体,就这一手分毫不差的本事,惠慈大师就可问鼎杏林了。
放出来的血也没白白浪费了,被惠慈大师拿去继续研制解药。
一时治疗完毕,董时敬带着两个小内侍进去帮着收拾残局。宣正帝脸上带着一抹与先前苍白脸色截然不同的红晕,他懒洋洋的半躺在软榻上,声音也懒懒的问惠慈大师:“我说大和尚,你这解药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
惠慈大师一边拿银针验着从宣正帝身体里放出的毒血的毒性,一边随口回道:“这不在解了吗?今天的毒性比昨天轻了一些,我看你的脉象也比昨天强劲许多,可见,多吃黄连是管用的,你要是早听我的,每日多吃上三斤黄连,说不得这毒早解了?”
宣正帝对他的毒舌已经不如最先一点就着了,他仍继续懒洋洋道:“你就贫吧,现如今你的小弟子已经到京了,我就不信你能忍的住不出宫见他?小镜子...”
董时敬忙答应一声:“陛下?有何事要吩咐老奴去做?”
宣正帝对他道:“看紧了宫门,没有朕的口谕,不许莫磐进宫。”
董时敬答应下来:“是!”
宣正帝又对立在一旁的莫磐道:“非是朕拦着不让你进宫,实在是你这可恶的师父总是打着给朕解毒的名头故意折腾朕。他是医者,他端来的药,朕要是不吃吧,怕耽搁了身体,要是吃吧,那滋味,咦----谁吃谁知道!你来了,朕就有法子治他了,他一日不对朕好些,朕就一日不诏你进宫,看不憋死他!”却是没怀疑惠慈大师故意拖着研制解药的进度。
莫磐苦着脸,低头嗫嚅着不说话。